一
印度駐華大使潘尼迦正在吃早餐,他的政務參讚進來,坐在餐桌旁,對他說:“昨天杜魯門發表了廣播講話,大使聽到了嗎?”
潘尼迦點了點頭,他稱杜魯門的講話是對和平的褻瀆。杜魯門仍然叫嚷要用武力來扞衛自由和正義的原則,而且馬上宣布國家緊急狀態法,潘尼迦感到十分沮喪。
政務參讚說:“杜魯門說,他必須記住他是自由世界的領袖,這對中國大概刺激太大了。”
潘尼迦說:“中國更是個謎。杜魯門這樣挑釁,中國幾乎不加理睬,他們我行我素,曬幹菜,炒炒麵,滿大街都是炒麵味兒,挺香的,我有時都想去嚐一嚐。”
兩個人笑起來。
推開餐具,潘尼迦喝著咖啡,說:“華盛頓撥出巨額軍費,並沒嚇倒中國人,中國人相信,美國人準備100萬噸炸彈,也無法把中國摧毀。也許,我們印度人也應當有這麼一種自信力。”
參讚點了點頭。
有一點潘尼迦沒向政務參讚說,中國方麵拒絕了不打過三八線的承諾,而且此時正在揮師南下。
潘尼迦深感他的中立外交有時雙方都不討好。
從除夕夜起,彭德懷一直守在無線電台旁。
解方說:“39軍昨天下午突破臨津江後,軍主力今天拂曉前突擊敵縱深10公裏,接應了50軍渡江,該軍117師打得頑強,現已迂回到湘水裏、仙岩裏,割斷了偽6師和1師的聯係。”
彭德懷問:“40軍呢?”
解方說:“40軍已占領東豆川裏以西之安興裏、上牌裏,切斷了偽6師退路。38軍正向美軍1個團發起進攻。”
彭德懷說:“好,42軍和66軍也打得很好,不過66軍的198師因動作遲緩,未能抓住敵人,使春川以北敵人南逃了。”
解方說:“39軍副軍長張國放受傷了,他用自己的身體當機槍架,身體完全暴露在敵人火力點下……”
彭德懷說:“我們不但有無畏的戰士,也有這樣無畏的指揮員,值得我們驕傲啊。”
解方說:“回頭我把戰報發下去,氣可鼓不可泄呀。”
二
李奇微實在是個很難捉摸的人。外麵炮聲隆隆,中國軍隊正在向三八線猛攻,部下四處告急,李奇微卻有閑情逸致關在房子裏專心地用手工製作一份精美的賀年卡,連雪花圖案也是他自己做的。
助手們猜是給夫人的。隻有希基比別人看得透徹。
希基進來了,一臉疲憊,喝了口水,側過頭看看,說:“給麥克阿瑟寫賀年卡?將軍現在還有這份心思?”
李奇微叫勤務兵:“給東京送去。”然後對希基說:“即使敵人的槍口對著你後背的時候,你都應當保持鎮定。至少麥克阿瑟需要知道我臨危不亂。”
希基抱怨道:“李承晚的軍隊簡直是狗熊,他們這麼快就放棄了防線,使我們1、9軍一下子陷入了困境。”
李奇微決定親自去穩住陣腳。
上路不久,李奇微就走不動了。南韓士兵狼狽潰逃下來,一些人在搶爬運輸車,重炮、機槍扔得滿地都是,連坦克上也擠滿了人,隻有傷兵被丟棄在路上咒罵、呻吟。
李奇微的吉普車橫衝直撞地迎著潰兵開過來,他把車停在路邊,跳下來,雙手叉腰,站在路中間。
頭幾輛滿載潰兵的軍車沒有理他,一打放向盤,從他身旁飛速駛過,風把他的帽子也掀下去,碾到了車輪下。
他到底攔住了後麵的軍車,大聲喊著:“回去,你們要抵抗!”
沒有翻譯,那些南韓兵不聽他的。一南韓少尉問:“那個挎手榴彈的美國佬是幹什麼的?夥夫還是馬夫?”
有人說:“呀,吉普車上有兩顆星!是個將軍。”
有人叫:“開車,壓死這個美國佬!誰也別想讓我們再回去吃槍子兒!”
汽車朝他衝過來,李奇微隻好躲開。
希基走過來對他說:“英29旅防線也崩潰了,正在後撤,我們再不撤,就叫人家包圍了!”
李奇微無可奈何地說:“告訴第1軍、第9軍,迅速撤到漢城的橋頭堡堅守。”
李奇微怒不可遏地飛到了李承晚那兒,一走進總統府,他就感受到了混亂,所有的人都慌慌張張的,好像隨時可能放棄漢城的樣子。
李承晚正在用電話發令:“不能撤!要撤,也得李奇微將軍發令才行!”
“李奇微的命令對他們來說不過是放屁!我攔他們,差點被你的士兵的軍車壓成肉餅!”這是李奇微接上話茬。穆喬大使陪同李奇微闖進李承晚辦公室,嚇了他一跳。
李承晚說:“將軍從前線來嗎?”
李奇微把手套扔在桌上,氣呼呼地坐下。
李承晚令勤務兵給李奇微、穆喬沏了熱咖啡,然後惴惴不安地問:“將軍,我們是不是該組織反攻呢?”
李奇微譏諷地詰問:“反攻?靠什麼反攻?靠你那望風而逃的士兵嗎?”
李承晚回敬了一句:“你們的軍隊也在退,大家都沒有義務等著被吃掉。”
李奇微說:“我希望你同我飛到前線去,你去增強一下他們的信心。”
李承晚說:“我們可以馬上就走。”
三
山川道路都裹在濃濃的黑暗中,本來是有月亮的,後半夜又陰了天。
卡車不敢開燈,在積滿冰雪、布滿大小彈坑的公路上顛顛簸簸地走著,想快也快不了。
車上放著兩副擔架,有幾個衛生隊員護理著傷員。張國放臉色蒼白閉著眼睛躺著。
他的右胸纏著很厚的繃帶,血還是透了過來。
康乃馨也在這輛車上,她是搭車順路。過了一道冰河,康乃馨下了車,把一壺水留給了張國放的警衛員小吳。她下了車後,費了好大氣力,才算又攔住一輛返回安東的空車。駕駛室裏已經有了人,也是傷員,她就爬到卡車車廂裏,在兩個晃晃蕩蕩的汽油桶中間一坐,嗆人的汽油味熏得她直嘔,可她還是昏昏沉沉地睡了。
不知過了多久,咣當一下,她的腦袋狠狠地撞到了汽油桶上。
車忽然停了,她聽見司機掀起了機器蓋子,半天修理不好。司機走過來拍拍大箱板:“下來吧,截別的車吧,水箱燒漏了,趴窩了。”
康乃馨吃力地跳下來,在雪地上跺了一陣腳,才說:“那我走了。”
司機說:“攔一輛車呀!”
康乃馨說:“沒幾十裏路了,我走著去,還不凍腳。”
司機說:“小心山裏有狼!給你一個手榴彈。”
康乃馨過去接過手榴彈。
司機問:“你會不會用啊?別不拉弦就往外扔!”
康乃馨說:“我連機槍都會放!”說完沿著漆黑的路向前走去。
坐在車廂裏多少能擋點風,一下來步行,可真夠瞧的,小北風陣陣吹來,像小刀子刮臉。她拚命跑,把棉大衣領子豎起來,把棉帽子耳朵放下,係嚴了扣,不一會兒眼睫毛就結了厚厚一層霜,她幾乎看不清路麵了。
她不敢慢走,又怕遇上野狼,不知是不是那個司機嚇唬她,說有一次他開車送彈藥到博川,遇到了嗷嗷直叫的狼群。狼群把四個輪胎全啃漏了氣,若不是後麵大車隊到來,他說自己非喂了狼不可。
她拚命跑,一下子踩到了冰上,重重地摔了一跤,差點站不起來,她的眼淚都疼出來了,她這時想起了家裏的暖氣,想起了她那垂吊著美麗風鈴的溫馨的房間,想到了她隻寫了兩個樂章的鋼琴協奏曲……她差點喊媽,差點哭了。
恐懼使她不再想家,她仿佛從嘶吼的老北風中真的聽到了人的狼嗥。她爬起來再跑。
四
樸一禹等人陪著彭德懷、洪學智和解方等人進入一間大房子,這裏一派節日氣氛,熱氣騰騰的狗肉端上來,朝鮮姑娘又給彭德懷倒了酒。
樸一禹說:“今天是元旦,又打了大勝仗,彭總一定喝幾杯。”
彭德懷端起杯,說:“好!”一口飲幹。
大家碰杯,喝幹。
空地上,朝鮮姑娘跳起了道拉吉舞。
彭德懷卻悄悄走了出去。
洪學智跟出來:“不喝了?”
彭德懷說:“走,咱回去,殺兩盤。”
洪學智說:“先講好,棋子帶不帶拴繩子的?”
彭德懷說:“今天保證不拴繩子!”
他今天真的沒拴繩子,連輸兩局也沒惱火,也不戀戰,草草收兵。
洪學智知道他心裏有事,第三戰役不打個水落石出,他下棋也不安穩。
放下棋,他又回到了作戰室。
一見他進來,劉亮給他倒了一茶缸子水。
彭德懷的手在地圖上比畫著,說:“敵人萬人擁擠在漢江北岸背水一戰,可就陷入險境了。李奇微比沃克的下場要慘。”
洪學智說:“方才韓先楚打來電話,說敵人已經開始全線撤退。而且逃得很快,有一部分是坐飛機跑的。”
“是嗎?”彭德懷走動幾步,說,“我估計,敵人連漢城都有可能放棄。”
洪學智問:“追不追?”
“追!”彭德懷說:“乘勝追擊。電令右翼集團吳瑞林,向仁川、漢城、水原方向追擊;左翼集團韓先楚率4個軍和人民軍1個軍團向洪川、橫城方向追擊。”
這時,劉亮領著曹桂蘭進來,她手裏抱著一張麅皮。
劉亮說:“彭總,她給您送麅皮褥子來了。”
彭德懷看看曹桂蘭,笑道:“你和我沒有直屬關係呀,怎麼給我送麅皮來?”
曹桂蘭說:“誌願軍的每一個兵都在彭總領導下,怎麼沒有直屬關係?”
洪學智說:“這小丫頭真會說話。”
“首長,我不是小丫頭,是戰士。”曹桂蘭糾正說。
“好,好,”洪學智說,“我檢討。”
彭德懷說:“噢,我想起來了,你和毛岸英是一個工廠的,對吧?”
曹桂蘭點點頭。
彭德懷說:“麅皮褥子你用吧,女孩子更怕著涼、受潮。”
曹桂蘭說:“那我可不敢。這也不是我給您的,昨天李聚奎司令叫人送來的,點名給您的,也不是李聚奎司令送的,是高崗同誌送來的,是李聚奎司令不讓說是他送給彭老總,讓說高崗主席送的。”
彭德懷說:“你拐了多少彎呀!看來不收不行了。收下吧,劉亮。”
劉亮接過了麅皮褥子。
李聚奎這時的角色是東北軍區後方勤務司令,他早就說要給彭德懷弄張防潮又防寒的麅皮來,他知道彭老總的痔瘡很厲害。李聚奎是彭德懷的老部下,他們的友誼可以追溯到25年前,在舊湘軍裏,當連長後來當營長、團長的彭德懷秘密組建了一個由先進分子組成的“救貧會”,後來改為“士兵委員會”,在沒有找到黨之前,彭德懷就靠這個組織培養革命骨幹力量,而李聚奎就是他的左膀右臂。
李聚奎當然時刻惦記著他。
曹桂蘭敬了個禮,轉身要走。
“等等。”彭德懷伸手去掏兜,幾個兜都掏遍了,沒有翻到。
劉亮笑問:“找煙嗎?”
“找什麼煙啊!”彭德懷說,“昨天聯歡會上,金日成送我一把糖,我明明放在兜裏的嘛。”
劉亮和身後的謝大川捂著嘴偷著樂。
彭德懷發現了:“好啊,又是你們這兩個小饞鬼給偷吃了,是不是?”
謝大川說:“反正您牙疼,又不吃糖,裝在兜裏招耗子。”
“你就是小耗子。”彭德懷笑著,一伸手,終於摸出了一塊糖,忙遞給曹桂蘭,“這是漏網的一塊。”
曹桂蘭笑著躲閃不接。
“別嫌少嘛。”彭德懷說,“瓜子兒不飽暖人心。”
洪學智說:“我認識彭總幾十年了,從來沒吃過他一塊糖,還不快接著。”
曹桂蘭接過糖,看看漂亮的包裝紙,說:“還是公主牌奶糖呢。”
“你吃正好,你是我們誌願軍的公主嘛。”彭德懷說完,劉亮幾個年輕人哄了起來。
曹桂蘭趕緊跑了。
該到睡覺時間了,劉亮怕炭火盆溢出一氧化碳熏著彭總,就和謝大川把火盆搬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