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6章 無情未必真豪傑(2 / 3)

劉亮為他鋪好了被子,催促道:“都半夜2點了,該睡一會兒了。”

彭德懷在寫什麼,一聲不吭。

洪學智走了進來,說:“彭總,有你一封家書,忘給你了。”

彭德懷翻來覆去看了看皺皺巴巴的封皮,說:“忘了?在你手裏積壓有沒有半月呀?”

洪學智說:“絕對沒有,就剛才的事。”

彭德懷說:“反正這是信使捎來的,沒有郵戳,我無從考證。”

洪學智笑了,說:“這你得感激那個女記者,是她捎來的。”

“康乃馨?”彭德懷問,“她來了嗎?”

洪學智說:“對,正是她。她為了往這趕,一個人在雪地裏跑了一百多裏路,差點凍死在路上。”

彭德懷說:“她的文章越寫越好了。你好好給安排個住處,把我的火盆給她拿過去。”

洪學智說:“李望去給她安排了。”

李望正為康乃馨安排行軍床。

小礦洞正中生起了一個炭火盆,熱烘烘地使人發困。

康乃馨在用熱水洗腳,一邊洗腳一邊打瞌睡。李望說:“康記者,快上床睡吧,小心蹬翻了水盆。”

康乃馨說:“實在太困了,我走著走著都能打瞌睡。”她自己掐了自己一把,說:“我不能睡,采訪得了一大堆素材,今晚上得整理出來呢,明天送回國內去。”

她把軍用挎包移到前麵來,去掏采訪本,卻怎麼也翻不到了,便把東西全倒在床上,照相機、膠卷、洗漱用具、小梳子等,攤了一床,就是沒有采訪本。她說:“壞了,采訪本躥出去了,跑丟了。”

李望說:“再好好找找。”

靜默了一會,康乃馨把水淋淋的腳抹了幾下,去穿鞋。

“你幹嗎?”李望說,“那鞋都凍透了。”

康乃馨一邊穿軍大衣一邊說:“我得沿原路回去找。”

“你不要命了?”李望說,“今天晚上外麵零下35°。”

康乃馨說:“采訪本上有秘密,有采訪部隊的番號,還有別的,萬一叫敵人得去了,那可是大事了。”

李望說:“天亮再去找吧。”

“不行,”康乃馨說,“天一亮人來人往,大路上人多,就沒法找了。”

李望說:“我找個人陪你去。”

李望前腳出去,康乃馨後腳已經走出了礦洞。

李望來到彭德懷住處,彭德懷問了安排康乃馨的情況,才知道康乃馨又冒著嚴寒去找采訪本了,彭德懷對她這種精神大加讚賞。

彭德懷虎起臉來問李望:“你叫她一個人去的?”

李望說:“派人去,也得彙報啊,我這不是來請示的嗎?”

“笨腦袋,”彭德懷說,“這麼點事都得來請示我?你不會做主?去,快去找兩個警衛員,追上去。”

李望說:“我去吧。”

彭德懷說:“行,你去吧。”

天已逐漸亮了,彭德懷站在洞口吸煙。

風雪中,康乃馨、李望兩人蹣跚走來,兩人幾乎成了雪人,呼出的氣把睫毛都凍上了一層霜。

彭德懷說:“快進來暖和暖和!找到沒有?”

康乃馨從挎包裏掏出一個硬皮采訪本,笑了:“找到了。”

彭德懷很滿意,說:“其實,你采訪本上能泄露的秘密很有限,可你有這種嚴格的保密觀念和紀律性,很可貴,不白挨凍。”

李望跺著腳上的雪,說:“我可是白挨凍啊。”

彭德懷笑了,說:“你們都快成了白胡子老頭了!”

“是嗎?”李望摘下皮帽子想抖掉霜雪。

“別呀!”康乃馨攔住他,拿出相機說,“就這樣子來幾張合影。”

她給彭德懷、李望合照了一張,又把照相機遞給李望,然後站到了彭德懷跟前。

李望說:“太嚴肅了!說茄子——對!”

康乃馨和彭德懷被他逗得哈哈一笑,哢嚓一下,這副形象靜止在暗箱裏了。

彭德懷一個人在灌木叢邊漫步。馬尾鬆托著皚皚白雪顯得翠綠異常。夕陽透過鬆枝,在雪地上灑下斑斑點點的光斑。

彭德懷正在展讀那封家書。

仿佛是妻子浦安修自己在給他念信:“……你這人啊,如果我不是從報紙上看到誌願軍第二戰役大捷的消息,我還以為你在北京,誰想到你已經在槍林彈雨之中了。你都五十多歲了,一身病,叫我怎麼放心。我也知道,勸不了你,我敢打賭,你是世界上最倔的人。我真想到朝鮮去,讓你天天吃上一碗熱飯。我知道,毛主席能批準,可你彭德懷不會批準,沒辦法,熬著吧,等仗都打完了,你也該回來了……”

看到此處,彭德懷“撲哧”一下笑出聲來。

他折了一枝鬆針,咬在口中,望著西天的晚霞。

空靈的時空中,回響著夫妻間昔日的對話。

在西北戰場上,浦安修一邊給他縫補破襪子一邊說:“我保證,你打起仗來從來不會想起我。”

彭德懷就說:“那是。打起仗來把自己都忘了,還能想到你?”

浦安修無可奈何地歎氣,彭德懷嘿嘿地笑。

浦安修說:“我可是時時都在惦記著你。”

彭德懷當時是這樣回答的:“有你想著我就行了嘛,兩個人一起想,多重複啊。”

這次是同時響起兩個人的笑聲。事情過去多年,這笑聲、這情景猶在眼前。

彭德懷常說,一個大老粗娶了個大學生。他對浦安修無可挑剔,在延安,李富春把北平師範大學的21歲女學生浦安修介紹給彭德懷時,他內心湧起一陣衝動,他暗暗地說:“這個人能與我白頭到老。”他完全憑直覺,他沒有說錯。

到了朝鮮這麼久,他連一封信都沒給浦安修寫,他很覺對不住她。其實,對不住她的事何止這一件!戰爭年月,她總是跟著自己出生入死,有好幾次遇險時都把浦安修丟了,浦安修命大,幾次又都找上了隊伍。後來彭德懷給了她一顆手榴彈,讓她遇險時自殺,他說彭德懷的老婆不能當俘虜。

今天想起來,是不是大男子主義?不,也許這帽子都太小了。潛意識裏有沒有男尊女卑的意識?這不是讓妻子從屬於自己的人格與氣節嗎?

彭德懷第一次感到自己是那樣對不住她。他暗暗地許願,一旦戰爭結束,一定好好檢討,好好待她,將來有解甲歸田那一天,自己好好服侍她,還她的情。

江小帆幾乎被一連串的手術累得休克了,可她不能停止,3個外科手術醫生都下到各軍去了。

最後一個傷員的脾切除手術結束了,縫合完畢,又是下半夜2點了。平車推走傷員,手術室的燈全部熄掉,人們疲憊地走出來,丁梅在最後麵負責上鎖。

摘下口罩的江小帆走在最後,她已疲憊不堪,白大褂上沾著血。

一輛汽車亮著大燈開進來。

從車上跳下的小吳說:“大夫,我們首長傷很重,得馬上手術。”

一個醫生用商量的口吻說:“能不能等幾個小時?大家一連做了十幾個手術,到現在連口水都沒喝呢。”

衛生隊員說:“夠嗆,失血過多,人都休克了。”

人們都把目光轉向江小帆。

江小帆什麼也沒說,轉身進了手術室,燈光驟亮。

醫護人員急忙尾隨進去。

衛生隊員從車上抬下張國放來。隨後他們被關在了門外。

護士丁梅扶著江小帆坐在一把椅子上,汗水都濕透了她的帽子。

別人在忙著術前準備。丁梅替江小帆摘下口罩,喂了她幾口水。丁梅說:“我去找幾塊餅幹來。”

江小帆搖搖頭。

助手在報告:“右胸中彈,沒有穿透,估計子彈在裏麵,大量失血,休克狀態,血壓為休克血壓。”

江小帆站了起來,說了聲:“輸血,全麻。”走向手術台。

燈全亮了。輸血。

手術開始了。一把把的止血鉗子飛快地傳遞著……充當巡回護士的丁梅看了看血壓計,說:“血壓回升,高壓100,低壓70。”

張國放蒼白的臉在燈下顯得更蒼白。

丁梅無意間向他瞥了一眼,忽然,她的眼睛瞪大了,口也張得老大,她呆了一下,為了確切證實,繞過去,果然認出是張國放。

丁梅眼裏一下子湧上淚水來。她呆呆地站了一會,拿濕紗布輕輕擦拭著張國放的臉。

她本想把這消息馬上告訴術者江小帆,又怕幹擾她的情緒,就又打消了這念頭。

手術仍在緊張進行。

汗水順江小帆的兩頰往下淌,有一次,她晃了一下,險些栽倒,閉了閉眼睛,又支撐著手術。

一個護士上來為她擦汗。

她終於用鑷子鉗出一顆子彈,舉到亮處讓人們看了看,“當”的一聲把彈頭扔到了方盤中,助手拿到了一邊去。

丁梅走過去,輕輕拈起那枚彈頭。

她走到手術台前,望著江小帆,嘴張了張又想告訴她,可她到底沒發出聲來。

一個小護士在翻張國放的棉襖裏麵,照著上麵的番號往下登記,那地方一片血漬。

丁梅走過來。

小護士在細細辨認:“張什麼?看不清。”

丁梅接過筆來,在表格上填了“張國放”三個字。

小護士十分驚訝:“你認識他?”

丁梅點點頭。

“是老鄉?”

丁梅搖搖頭。

“是同學?”

她又搖了搖頭,淚水早滾下來了,她趕緊躲到了燈影下,小護士莫名其妙地望著她。

手術完畢,護士們輕輕推著車往外走。

當手術室的燈光再次關閉時,江小帆晃了一下,摔倒了。

人們上去扶她。

1月2日晚上,葉子龍專門跑到西花廳來見周恩來,神色慌張。周恩來知道出了事,一般的事打電話不是更方便?“葉子龍說:”總理,毛岸英的事,恐怕不說不行了,主席已有察覺。“周總理問:”怎麼回事?“據葉子龍說,主席接見使館回來的人,無意中問起毛岸英,那幾個同誌事前沒準備,支支吾吾的。主席沒有再問,晚上沒吃飯,一句話也不說,顯然對毛岸英的死已有所覺察。

周恩來最擔心的時刻到底來了。他前些天把毛岸英為他父親準備的子彈殼小煙嘴給了他,是想讓毛澤東暫時有個安慰。中年喪妻,老年喪子,這是人生最難以忍受的痛苦了,現在怎麼辦?躲過初一,躲不過十五。周恩來說:”沒有別的辦法了,走吧。“他回手從文件櫃裏拿出毛岸英的遺物,交給葉子龍,問:”主席在哪邊休息呢?“葉子龍說:”在新六所。“所謂新六所在萬壽路,那裏是郊區,很安靜,毛澤東在思考問題時,有時就躲到這裏來。

毛澤東有些心神不寧。他仿佛有某種不祥的預感,可他強迫自己不往那上麵去想。別人為什麼都小心翼翼地避免在他麵前提起毛岸英?毛岸英再手懶、再忙,也不會不給父親、妻子寫上一封家書啊!誌願軍總部電報來往頻繁,為什麼對毛岸英隻字不提?

種種疑竇令他沮喪、恐懼。

可他又從合理的想象一一找出理由來駁倒種種疑慮。

但是周恩來和葉子龍今天突然闖到新六所來,毛澤東敏感地發覺他們眼神不對。毛澤東尚能不動聲色地觀察著他們的麵部表情。

毛澤東吸著煙,他麵前的桌上擺放著那個子彈殼做的小煙嘴。

夜很靜,隻有不時鳴叫的淒厲的汽笛聲劃破夜的寂靜。

周恩來的第一句話就問得多餘:”主席還沒休息?“毛澤東有點茫然地望著周恩來。

周恩來替毛主席重新沏了一杯茶。這也反常,這不是周恩來的事。

毛澤東注視著周恩來。周恩來一時又猶豫了,躲開毛澤東的目光。

毛澤東又看了一眼葉子龍,問:”有事嗎?“周恩來說:”也……沒什麼事。“毛澤東說:”沒事跑來幹什麼?“說完目光又長久地在周恩來臉上盤旋,這句話裏含著三分怒氣了。

周恩來裝作翻看報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