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子裏沉默得可怕,座鍾秒擺聲顯得格外響亮。
毛澤東說:”不說,你們走吧,我想一個人靜靜地待一會兒。“此時,不祥的一團流質的東西已經凝聚成沉重的鉛塊壓在毛澤東心上了。
事已至此,周恩來隻好和盤托出了。
周恩來顫抖地從兜裏拿出一張紙來,放到毛澤東麵前的茶幾上,聲音有點哽咽了:”主席,我……真想再瞞你一些天,電報來了一個多月了,主席,你可要挺住啊!“到此時,周恩來、葉子龍的眼淚先下來了。
毛澤東的手抖得厲害,他拿起那張電報,看著,看著,電報飄飄悠悠地落地。
他的心像被子彈擊中了,麻木了,失去了痛覺。
周恩來、葉子龍都在輕聲地呼叫著”主席、主席“。
毛澤東呆呆地坐在沙發裏,屋子裏的鍾擺聲大得令人心焦。
他一時宛如進入了空靈的時空。
當初是一個世界,如今已變成兩個世界的父子又重溫他們離別前的一場對話,毛澤東清晰地聽到了兒子的聲音,真真切切。
毛澤東的聲音:”幹嗎這樣看著我?“毛岸英的聲音:”您今天更像個平常人家的父親。“毛澤東的聲音:”人心都是肉長的……無情未必真豪傑……“毛岸英說:”爸爸,我到朝鮮前線去。“毛澤東說:”你不是一時衝動吧?“毛岸英說:”我本該去的,為了爸爸,我也應該去的……毛岸英是父母的親骨肉,別人的孩子也是……“毛澤東說:”謝謝你,好兒子……“那麼,他是為父親而捐軀的嗎?抑或說是為父親的心理平衡而喋血的嗎?更為甚者,是為平息國人之議而骨埋他鄉的嗎?不是,當然都不是。毛澤東確信抗美援朝之戰的神聖與正義,兒子像千千萬萬英烈一樣化作沙場英魂,這是男兒的光榮。
毛澤東在恍恍惚惚的遊思裏,深深感到不安的是覺得對不住楊開慧。楊開慧為毛澤東生了3個兒子,她自己就義於敵人的屠刀下,毛澤東沒能保護好他們的孩子,一個失蹤,一個戰死,一個重病……楊開慧畢竟已是另一個世界的人了。
他必須麵對的還有劉思齊,那雙期待的、深情的,也許還有幽怨的眸子令他深深地戰栗。
毛澤東的目光也緩緩地掃過屋子的每一個角落,他的目光落在子彈殼煙嘴上,他輕輕拿起了小煙嘴,又去拿煙,可手抖得厲害,兩次都未能順利地抽出香煙來。
葉子龍過去,幫他抽出煙來,替他點上。
依然是可怕的靜默。
毛澤東把香煙吸得吱吱作響。
這時,他的眼圈開始紅了。
一支煙吸完了,他又吸第二支,始終沒有一句話。
時鍾響亮地打點,午夜12點。
周恩來、葉子龍悄悄站起來。
毛澤東長長地歎息一聲:”誰叫他是毛澤東的兒子呢!“周恩來說:”我們知道,主席一直寄希望於岸英,對他要求很嚴……所以……“毛澤東仰視著天花板,說:”我生養了他,28年,他在我跟前的時間加起來也沒有一年,父愛,對於他來說,是陌生的。是的,我對他太嚴厲了,我是有意讓他吃盡各種苦……早知他這麼早就……我該不這樣苛刻對他……“這話說得周恩來、葉子龍唏噓不止。
毛澤東又說:”你們不用安慰我,其實,我早有預感了……“他歎了一口氣,說:”最可憐的是劉思齊,先不要告訴她吧,等我慢慢找機會……“他越說聲音越低,輕輕閉上眼睛。
周恩來、葉子龍悄悄退出。
房子裏顯得空曠,鍾擺聲響亮。
毛澤東突然睜開眼,淚流滿麵。
九
美軍的漢江防線已經風雨飄搖。根據上司的命令,撤退的美軍要就地銷毀一切戰爭物資:沒來得及修的坦克,沒有司機開走的汽車,來不及後撤的山炮,也包括被服、糧食和副食。
第9軍軍用倉庫烈焰騰空,美國兵正在燒軍用倉庫。這裏有一些活動板房,裏麵裝滿了餅幹、罐頭、巧克力,是供應前線軍人小賣部的。
一輛坦克正在推倒、碾軋活動板房,餅幹、糖果被軋得粉碎。
李奇微的車子恰好趕到,他站在車上,問指揮銷毀物資的帕爾默準將:”這些餅幹、巧克力為什麼軋爛它?“帕爾默立正回答:”不是帶不走的都銷毀嗎?“李奇微說:”人的嘴也是一種銷毀機嘛!不要燒掉,分給士兵吃。“於是,大門打開,一箱箱糖果搬出來,一大把一大把地分給路過的士兵。
一個往口中塞著巧克力糖的士兵把一塊糖朝李奇微拋去:”喂,將軍,吃一塊巧克力吧,萬一當了俘虜,就吃不到了。“李奇微罵了一句:”渾蛋!“轉身離開。
美軍坦克開路,正在駛上漢江大橋。一路上大吃餅幹、糖果和罐頭的士兵小跑著上橋。橋上人流湧動,堵塞在一起,因為逃難的老百姓肩背頭頂,拉大扶小,也與美軍搶路。
橋上一片鳴笛聲、嗬斥聲和孩子們的哭叫聲。
李奇微從吉普車上跳下來,帶人來到漢江大橋橋頭。帕爾默準將正在吆喝:”老百姓下來!
維持一下秩序!“可是沒人理睬他,軍民仍在擁擠搶道。
李奇微對滿頭大汗的帕爾默說:”你喊破了喉嚨有什麼用?你手裏不是有槍嗎?“帕爾默很吃驚:”將軍的意思是,對難民——“李奇微說:”隻要他們影響了撤軍,就向他們開火,讓他們讓路!“帕爾默敬了禮跑去。
大橋上仍有難民肩扛頭頂和推小車滾滾而來。駕在橋一端的美軍機槍響了。
難民紛紛倒地,落到橋下,一時哭喊聲連天。
難民們被趕下了大橋。他們在冰凍的漢江上行走,不斷摔倒,有的掉到冰窟窿裏去,淒慘和恐怖籠罩著漢江之濱。
漢城的守軍也在準備撤退,美軍到處縱火,漢城好像火山噴發了,烈焰騰空幾十米高,照紅了天空。
金絲吉從一棟著火的房子裏鑽出來,撲滅身上的火苗,對大胡子記者貝卻笛說:”李奇微比沃克更可惡,差點把我們也燒死。“貝卻笛說:”他在決定放棄漢城時,還在向麥克阿瑟和參謀長聯席會議發報,說‘一切進展順利,第8集團軍有能力完成一切任務’。我們這麼發了消息,他的大撤退又一次愚弄了我們。“金絲吉上了吉普車,說:”快走吧,別做了俘虜。“車開出不久,見一孩子在路邊哭,沒有大人,他身後的房子在燃燒。
金絲吉跳下車,把哭叫的孩子抱上車。
李奇微很沮喪。
沃克雖說有過釜山、大田的失利,可後來畢竟打過了三八線、攻下了平壤。而自己一上任,就叫中國人打得狼狽不堪,萬一漢城從自己手裏丟掉,壞名聲將流傳全球,敗績將載入軍史。
可他認為沒辦法扭轉戰局,至少現在沒有辦法。
他現在必須放棄漢城了,麥克阿瑟也無能為力,李承晚除了喊”與首都共存亡“而外,毫無價值。
李奇微在匆匆忙忙收拾東西,把個人用品塞進背包。他抖開一條法蘭絨睡褲,發現已經破得無法再補了,就隨手一丟。
勤務兵拾起破睡褲,惡作劇般地將它掛在牆上,用印刷體在粉牆上大書:第8集團軍司令留給中共指揮官的新年禮物。
李奇微在勤務兵的脖子上拍了一下,兩人走出房門。
飛機正在等著他們,是”彭妮號“。
漢城已是一片火海。
城外槍聲越來越近。
十
1951年1月3日午後,我們的情報部門敵情科破譯了美國電報,知道美軍已下令放棄漢城。
彭德懷原來並沒有一定拿下漢城的目標,現在決定順手牽羊。他馬上命令39軍116師和人民軍1軍團就近奪取漢城,這肯定會在國際上引起不小的震動,和光複平壤一樣引人注目。
他也曾考慮過能否守得住,現在也顧不得了,大軍正是勢如破竹之時。
李奇微一氣跑了50英裏,臨時紮下營寨,驚魂甫定。
希基對李奇微說:”我們正以每天30英裏的速度撤退,中國人追得很猛。“李奇微說:”真是不可思議,我們坐著汽車跑,他們用兩條腿跑,跟得這麼緊。“希基說:”我們在哪裏建立防線?“李奇微說:”我剛給柯林斯寫了封信,我說,也許我們無法戰勝的是東方人類型的思想,他們可能靠這種思想凝聚人。不然你沒法理解,穿著單褲,吃著炒麵,使著30年代的笨槍,怎麼敢與我們為敵?“希基說:”我在戰場上看到了不少沒有傷的中國兵屍體,衣服單薄極了,無疑是凍死的。“”不討論這些了。“李奇微說,”咱們這回也讓彭德懷嚐嚐誘敵深入的滋味,這是他慣用的戰術。你馬上告訴司令官們,到我這裏開會,在17°線附近布下一個陷阱。“希基說:”這真是天才的主意。“果然如彭德懷所料,漢城大捷振奮了全中國,民主陣營為之喝彩,中國人威風大長。
中國的所有宣傳機器都開動了。
1月5日《人民日報》頭版的大字標題是:朝中軍隊發起新攻勢,光複漢城向南急進;社論是:祝漢城光複。1月6日《人民日報》頭版的標題是:中國各民主黨派致電朝鮮人民,祝賀漢城大勝利。《光明日報》、《文彙報》、《中國青年報》也都用整版套紅大字來渲染這次勝利。
當這些報紙作為喜慶之物擺到彭德懷桌子上時,他的臉拉長了,厚嘴唇耷拉下來,人們還不明白他為什麼生氣。
他用力拍了一下桌子:”幫倒忙!有沒有康乃馨寫的?“李望說:”她隻寫通訊,這都是社論!“彭德懷顯得火氣很大,在地圖前走來走去。
解方說:”前線在催,等待追擊命令。“司務長端來熱騰騰一碗麵:”彭總,快吃吧,您上火了,吃碗稀的。“彭德懷說:”不吃。“司務長說:”人是鐵,飯是鋼,你可三頓沒吃飯了。打了勝仗,該高興啊,該多吃兩碗飯啊,你怎麼倒減飯量了?“洪學智暗中扯了司務長一把,司務長這才看出氣氛不對,搖著頭退下去了。
一個參謀不知怎麼打開了收音機,播音員用高亢的音調在播送新聞:”前線消息,漢城大捷……“”給我關掉!“彭德懷大吼了一聲。
嚇得那個參謀關錯了鈕,聲音旋得更大了:”在彭總指揮下,我軍勢如破竹……“彭德懷狠狠地瞪著那個參謀,方晉大步走過去替他關了收音機。
彭德懷拍著報紙說:”新華社不該這麼大張旗鼓地宣傳嘛!這是要出我彭德懷的洋相嘛。“人們都不敢做聲。這時隻有洪學智敢勸上幾句。
洪學智說:”祖國人民高興嘛,新華社也是一番好意。“彭德懷說:”我們是前進一百多公裏,打過了漢江,可我們沒有大量殲滅敵人有生力量,我們是隻有陸軍,人家是海陸空,我是一軍對三軍,敵人會認輸嗎?這麼長的戰線,我們現在無力防守,萬一敵人反撲過來,重新占了漢城,我怎麼向祖國人民交代?“洪學智說:”我們的戰鬥和非戰鬥減員已經達到一半了,相當可怕。“”是呀!“彭德懷憤憤地說,”勝利,不是吹氣兒!敵人退得這麼快,我看是來個‘即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啊。“解方說:”完全可能。如果人家在我們側後再來個兩棲登陸,我們可就腹背受敵了。“彭德懷在屋子裏走了一陣,又走到門外去,在地上抓了一捧雪,往臉上搓了一陣,走了回來,大手往桌子上一拍,說:”馬上向各軍師發布命令,全線停止追擊,到37°線為止!“人們都有幾分驚愕,沒人出聲。
半晌,洪學智提示道:”國內外為勝利所鼓舞,這樣突然刹車,會招來非議的。“彭德懷說:”我不能沽名釣譽,拿戰士的生命當賭注。一切由我承擔,由我起草給毛主席的電報。“人們仍未動。
彭德懷對解方說:”發布命令啊,還等鑽到人家口袋裏再拔腿嗎?“解方走出去,對洪學智說:”大將風度。除了彭德懷,誰敢這麼果決在勝利之時戛然而止?
反正我是不敢。“洪學智說:”彭老總太清醒了。“彭德懷追了出來:”嘀咕什麼呢?有話拿桌麵上來講嘛。“洪學智笑道:”我們哪敢說您壞話呀!“彭德懷說:”洪大個,預備一瓶酒,喝二兩。“洪學智有些奇怪:”這可是新鮮事呀。“彭德懷說:”痛快,從來沒這麼痛快過。你們知道嗎?我下這個決心可是冒風險的,自己人、朋友,可能都會非議,我下了這道命令,心裏踏實了。“洪學智和解方都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