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君子裏的山溝裏一派新春景象,這幾天敵人被打得暈頭轉向,敵機來轟炸的次數也少了,長期躲防空洞的人們好不容易有這個機會,就擁出來曬曬太陽,有人還在洞口貼上了春聯。
劉亮、謝大川幾個人堆了個雪人,用紅辣椒安了個又尖又大的鼻子,用秫秸紮了個眼鏡,糊上了黑紙,叼著個大煙鬥。
彭德懷走出來一看,說:“還真像麥克阿瑟!不過,煙鬥不對。”他四下看看,拾起一個玉米心,穿在一根棍上,插到雪人嘴上。
難得彭德懷有這樣的興致,人們都樂樂嗬嗬地圍在彭德懷跟前。
謝大川問:“我真弄不明白,這麥克阿瑟當那麼大的官兒,又不缺錢花,買不起煙鬥咋的?
怎麼用玉米棒子?真夠損的了。”
彭德懷說:“麥克阿瑟的個人發明很有講究,玉米心可以一天換幾個,有得是,別的煙鬥用長了,裏麵都是煙油子,不衛生。”
劉亮說:“那我也給您用玉米心做煙鬥。”
彭德懷說:“不行,那不是太抬舉他了嗎?”戰士們都樂了。
謝大川說:“彭總,這麥克阿瑟見了您準打哆嗦!”
彭德懷說:“哦,不可能。他可是五星上將,美國的名將之星啊,怎麼會怕我彭德懷!”
劉亮說:“他嘴上不怕,心裏準怕。”
這時,樸一禹坐著吉普車來了,和彭德懷握過手,就站在雪地上,說:“昨天蘇聯大使拉佐瓦耶夫跑到我們那去了,大放厥詞。”
“是嗎?”彭德懷笑嗬嗬地問,“這位仁兄都說了些什麼呢?”
樸一禹說:“他說這種打法是右傾。”
彭德懷哈哈大笑:“我這多半輩子,戴過不少次右傾的帽子了,不怕老大哥多送這一頂。他和他的前任一個調門。”
樸一禹說:“他說,哪有打了勝仗不追擊敵人的?這叫什麼司令?”
彭德懷不以為然地說:“我這叫‘窮寇勿追’的司令,我就是這打法。”
樸一禹說:“我們與他爭辯,他不服。”
彭德懷說:“不理他。拉佐瓦耶夫和那個史蒂科夫一樣,隻講了道理的一麵,靠我們現有的力量能把敵人趕下海嗎?昨天韓先楚同誌告訴我,三八線以南群眾都跑光了,敵人把房子燒了,糧食搶光了,我們的隊伍連飯都吃不上,打什麼仗?敵人本來在三八線以南有堅固的工事,為什麼不守?這明顯是誘我們深入,他再重演一次仁川登陸,我們幹嗎要上這個當呢?中國有句老話:井不是一鍬挖出來的,胖子不是一口吃成的。”
樸一禹說:“我完全讚成彭總的打法。可能李奇微正等著我們鑽他的口袋呢。”
彭德懷不買拉佐瓦耶夫的賬,這位自視高明的大使便給斯大林發了急電,指責彭德懷畏首畏尾,沒有資格統帥大軍與美軍對壘,他希望蘇聯出麵幹預一下。他當然是從民主陣營大局為出發點的。
斯大林為此召見伏洛希洛夫和布爾加寧兩位元帥到他的辦公室。
斯大林問伏洛希洛夫和布爾加寧:“拉佐瓦耶夫的電報你們都看了,有什麼高見?”
伏洛希洛夫含笑看了一眼布爾加寧,說:“我以為拉佐瓦耶夫應該念兩年初級軍校。”
態度明朗,語言挖苦。
布爾加寧說:“彭德懷是個很有謀略的軍事家。他懂得適可而止。拿破侖卻不懂這一點,所以他以優勢的兵力,在最旺盛的時候兵敗滑鐵盧。”
斯大林吸著大煙鬥,慢條斯理地說:“彭德懷以那樣的劣勢連續在三個戰役中取勝,把麥克阿瑟又打回到了三八線以南,這在軍事史上是個奇跡。你們給拉佐瓦耶夫打個招呼,叫他別亂插嘴,不要不懂裝懂。”
想了想,斯大林又說:“不必那麼費事了,也把他調回來算了。”
史蒂科夫和拉佐瓦耶夫都是將軍,又都是斯大林信任的人,才先後出使朝鮮。斯大林相繼召回他們,都是因為對彭德懷說三道四,而且貽笑大方。斯大林更多考慮的是怕他們丟臉。
布爾加寧說:“原來我們對中國人能否打敗美國人是有相當保留的,現在看,我們也許要修正一下。”
斯大林沒有出聲,他把厚重的窗簾拉開,把目光投向外麵。
布爾加寧覺得話不投機,與伏洛希洛夫交換了一下眼色,兩人悄悄退了出去。
斯大林背對著他們說:“等等。以我的名義,給毛澤東發個電報,就說我讚同彭德懷的打法,說他是個天才的軍事家,拉佐瓦耶夫隻代表他自己。”
兩人應了一聲。
二
周恩來接到以斯大林名義拍來的電報,覺得是個好兆頭,他認為斯大林不會是心血來潮表揚一下彭德懷,說幾句好話。他馬上到新六所來見毛澤東。
毛澤東的臥室門關著,連走廊也靜悄悄的。
周恩來輕手輕腳地走來。
衛士迎過來:“總理!”
周恩來問:“在嗎?”
衛士說:“在睡覺。”
周恩來看看表,疑惑地問:“一直在睡?”
衛士點點頭說:“頭幾天,幾天沒合眼,昨天彭德懷來電報,說占了漢城,他馬上吃安眠藥,說要睡他個一佛出世、二佛升天。”
周恩來說:“好,他能多睡點覺是好事。”
這時毛澤東在屋子裏答腔道:“萬人皆醉我獨醒不好,萬人皆醒我獨睡也不好啊。是恩來在外麵吧?”
衛士馬上提起水壺:“醒了。”
周恩來走了進去,窗簾拉著,屋子裏很暗。
周恩來見毛澤東坐在床邊,就走過去拉開了窗簾。
毛澤東穿著寬大的睡衣,端了一杯茶,說:“我睡了20個小時,前無古人,後無來者呀!”
周恩來說:“主席生活應該規律些。”
毛澤東說:“可世上的事情並沒那麼有規律呀,我怎麼辦!”
周恩來遞上一份電報說:“斯大林來了一份電報,稱彭德懷為天才的軍事家。”
“是這樣嗎?”毛澤東接過電報說,“這可能是個好信號啊。”他看過後,笑了,說:“告訴彭老總,那個叫什麼耶夫的大使告了他一刁狀,斯大林是公正廉明、明鏡高懸啊,約瑟夫大叔稱他為天才軍事家嘍。”
周恩來大笑起來。
毛澤東說:“後勤問題你還是抓一抓。聽說誌願軍流傳有三怕,一怕沒飯吃,二怕沒子彈,三怕負傷抬不下來。”
周恩來說:“三次戰役我們損失汽車1 200多台,平均每天損失30多台。彭德懷告訴我,美國方麵是13個後勤人員供應一個兵,我們呢?一個後勤人員要供應10個兵,相差太懸殊了。”
毛澤東說:“現在需要補充多少汽車?”
周恩來說:“洪學智開來個單子,下次戰役要車3 400輛,現有1 000輛。”
毛澤東說:“你去沈陽見見高崗,帶上楊立三、劉亞樓、陳錫聯、呂正操,著重抓一抓後勤保障。古語雲,皇上不差餓兵。我們怎麼能忍心讓戰士們餓著肚子打仗呢?”
三
張國放從麻醉狀態中醒過來前,丁梅始終守在他床頭,替別人頂了兩個班,丁梅說她早就認識張國放,是她表哥。
現在她實在打不起精神了,趴在張國放床頭睡著了,恰在這時張國放蘇醒過來。他右胸部和燙傷的脖子都纏著繃帶。
張國放緩緩睜開眼睛,他茫然地看著天棚,又看看四周,他的意識回來了。耳畔響起了劇烈的槍炮聲、喊殺聲。
他想坐起來,被角卻被睡得很沉的丁梅壓著,他望望丁梅散落開來的一頭黑發,下意識地向裏麵靠了靠。
這時,又一個護士進來了,見他睜開眼,驚喜地說:“張軍長醒了!”她湊上來,搖著丁梅:“哎,你醒醒!你怎麼看護你表哥的呀!”
一聽“表哥”,張國放忍不住又想樂,這丫頭心眼真多。
見搖不醒,護士對張國放說:“也難為她,加班加點守著你,她太困了。”
丁梅終於被搖醒了,抬起頭來,驚喜地說:“你醒過來了?”
張國放揶揄她說:“丁梅,我什麼時候又成你表哥了?”
丁梅噓了一聲,不讓他聲張,丁梅說:“八杆子打不著的表哥總能輪得上。”
張國放說:“真像是在夢裏。”他不知道自己受了傷後是怎麼來到醫院的。
“怎麼是夢裏?”丁梅給他倒了一杯水,加了一大勺糖,喂他。張國放躲開。
丁梅說:“你受傷了,抬下來時血壓都快沒了,你看!”她從白大褂口袋裏摸出一粒彈頭,托在手上,亮晶晶的,她說:“這是從你身上取出來的,給你吧,留個紀念。”
張國放看了看那顆子彈,又看了看右胸部的繃帶,問:“我要多少天才能出院?”
丁梅說:“早著呢,傷筋動骨100天,你這比傷筋動骨厲害多了。”
張國放問:“江醫生呢?”
丁梅說:“好啊,人家守了你好幾天,你一睜開眼睛就找江醫生。”
她當真有點不高興。上次分手,她明明含而不露地給他留了通信處,可張國放一個字也沒寫來,害得她天天盼,天天落空。
她興師問罪地說:“為什麼不寫信來?”
她問得特別仗義,好像張國放真的是她表哥。
張國放說:“我不知道通信地址。”
“說謊。我給你寫在瓶箋上了。”她說。
張國放裝傻:“哎呀,我隻用鬆節油,從來沒看瓶箋。”
丁梅知道他在搪塞。他給沒給江小帆來過信,丁梅不好去問,但他肯定給林院長寫信了,她天天去看信箱,哪一封信都逃不過她的眼睛。這能說張國放不知道野戰醫院地址嗎?不過她不能再逼他了,會是啥結果?像家鄉土話說的:拎著棒子叫狗,越叫越遠。
張國放不知道她這會兒腦子轉了這麼多彎,他還是回答她上一句埋怨:“我找江醫生,是得問問傷勢,問問什麼時候出院啊。”
丁梅說:“我先給你打飯去,完了我再給你叫江醫生去。”
迄今為止,丁梅還沒把張國放住院的事告訴江小帆呢,再瞞下去有點說不過去了。她去找江小帆,江小帆在煮沸消毒手術器械。
“夜班?”江小帆問。
丁梅點點頭,平淡地說:“有個傷員想見見你。”
江小帆問:“術後出了什麼問題嗎?”
“那倒不是。”丁梅說,“他就是想見見你。”
江小帆說:“等我安排一下吧,今天排上號的手術已經有8個了,有2個是大手術。”
丁梅說:“你猜不到要見你的病人是誰?”
江小帆問:“是誰?”
丁梅說:“你認識。”
“我認識?”
“張副軍長。”丁梅一字一頓地說。
“張國放?”江小帆放下手裏的活,急切地問,“他怎麼了?傷在哪裏?什麼時候安排手術?”
“傷在胸部。”丁梅說,“手術早做完了。”
“哦,”江小帆問,“誰給做的?”
丁梅“撲哧”一下笑出來:“誰給做的?你給做的唄!”
“是哪個?”江小帆問。
“前天半夜,你做完了就暈倒了的那個。”丁梅說。
“你怎麼不早告訴我?”江小帆口氣中有埋怨。
“我也是今天早晨看了床頭箋才知道的呀,”丁梅隻得說謊,“黑燈瞎火的,我當時也沒注意。”
江小帆回憶著說:“他的傷不算重,隻是右肺小葉受了損傷,愈合好了,不會有後遺症。”
丁梅“撲哧”一笑,說:“我前幾天做了個夢,夢見我和張軍長在戰壕裏,敵人扔下一顆炸彈,張軍長渾身是血……這不是應驗了嗎?”
江小帆說:“你還挺唯心!他怎麼樣,能吃東西了嗎?”
“喝了點奶粉。”丁梅磝了磝眼,突然來了個小狡獪,說,“你說可笑不可笑,一醒過來就要紙筆,我還以為是給軍裏寫信呢,一看,不是。”她捂著嘴格格地樂起來。
“寫什麼值得你這麼樂!”江小帆說。
丁梅一本正經地說:“我斜眼一看,第一行就是‘親愛的蘭蘭’,看樣子是給對象寫的。”
江小帆沒說什麼,臉上表情複雜,為了掩飾,她對丁梅說:“沒出息,偷看人家寫信。”她又去幹活,打開了高壓滅菌罐,往外揀手術器械。
對丁梅的話,她將信將疑。丁梅人小鬼大。
丁梅得意地在她背後扮了個鬼臉,問:“你怎麼不著急不著慌的?你不去看看他呀?”
背著身的江小帆說:“手術器械等著用呢,我有工夫再去看他。”
丁梅沒有走的意思,又繞到側麵來,觀察著江小帆的反應,歎口氣,說:“江大夫,挺可惜的……”
江小帆看了她一眼:“你說什麼?”
丁梅說:“可惜你呀。江大夫,依我看,你和張副軍長真是郎才女貌的一對,可惜人家有了對象。”
江小帆嗬斥地:“胡說什麼!”
丁梅說:“追他的人肯定少不了……”
“你住嘴行不行?”江小帆不耐煩地申斥道,“你怕別人把你當啞巴賣了啊?你該幹啥就幹啥去吧。”
丁梅得意地吐吐舌頭,溜了出去。
四
漢城失守,南撤三八線以南,給1951年的開局蒙上了陰影,杜魯門又坐不住板凳了。
柯林斯在1月12號來到白宮橢圓形辦公廳,總統要谘詢戰局的未來態勢。
桌子上“決斷在我”的座右銘也失去了往日的光輝。杜魯門愁的是無法決斷啊。
杜魯門顯得一籌莫展地靠在圈椅中,對柯林斯說:“不管怎麼說,丟了漢城是丟臉的事。李承晚就到處嚷嚷。”
柯林斯說:“昨天李奇微寫信來,還是信心百倍的,他已經布好口袋,等著彭德懷來鑽呢。”
杜魯門說:“麥克阿瑟還有什麼可誇口的?”
柯林斯說:“麥克阿瑟要求我們進行全力以赴的戰爭,再次要求攻擊中國本土,他認為這是逼使中國告饒的惟一辦法。”
杜魯門說:“我們是左右為難啊。前幾天,大英聯邦總理會上,英聯邦公開提出,他們不願意讓美國的政策牽累得太深,主張與中國談判,給我施加壓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