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8章 軍旅中的“聖女貞德”(1 / 3)

曾澤生在等443團7連的消息。一個小時前,他已下令該連撤出陣地,一個連頂住敵軍70多次輪番攻擊,為主力總攻贏得了時間。

太陽出來了,雪地閃著刺目的銀光。

有人大聲報告:“曾軍長,443團7連從陣地上下來了。”

曾澤生和政委徐文烈、副軍長蔡正國從戰壕裏跳上來,快步迎上去。

站在他們麵前的隻有20個人,包括抬著的4個傷員,傷員裏就有康乃馨。他們每個人臉上布滿硝煙,多少都帶傷。

為首的一個人胳膊還在流血,他向首長敬禮說:“代理連長李磊報告,443團7連完成阻擊任務,全體報到,立正——”

傷員們一齊敬禮。

躺在擔架上的康乃馨也把手舉在帽簷上。

曾澤生哭了,幾個軍首長都哭了。

他們走上去,抱住這些英雄們,一個個都說不出話來。

曾澤生握住康乃馨的手,說:“謝謝你,康記者,寫英雄的人也是英雄!”

曾澤生派人把傷員轉運走了以後,趕到誌願軍總部去開會。

彭德懷握住曾澤生和蔡正國的手,說:“50軍打得好!我已經通令表彰你們的443團、444團、447團。”

曾澤生眼含熱淚:“我們盡力了,我們能抬起頭來了。”

“這是什麼話?”彭德懷也很動情,“就因為你們是國民黨改編部隊嗎?我彭德懷可從來沒把你們當成後娘養的,何況你們軍裏,有很多共產黨員嘛!你替我回去說,我彭德懷向50軍同誌鞠躬了!”

他真的深深鞠了一躬,曾澤生滿眼淚花地扶住他。

彭德懷說:“我請一個好記者去采訪你們,寫一篇好報道。你知道康乃馨嗎?她一連幾篇報道英雄的通訊都催人淚下。”

曾澤生說:“康乃馨本人就是一個英雄。昨天,她就在443團的陣地上參加了戰鬥,她自己也負了傷。”

彭德懷又震驚又欣慰,他關切地問了她的傷勢,像是喃喃自語地說:“好啊,好啊,康乃馨花開在了冬天的雪野上。”

這時傳來東線戰場的消息:2月11日晚,我東線鄧華集團7個軍,對橫城之敵開始戰役反擊,經過兩天一夜的激戰,殲敵12 000人,乘飛機來前線視察的麥克阿瑟不得不承認美軍的新冒險慘敗。

丁梅剛歇班,她草草地攏了攏頭,照照鏡子,衝鏡子裏的蘋果臉笑笑,露出兩個小酒窩,她很得意,想去看看張國放,她還有點好大米,想用飯盒煮點粥給他吃,她的罐頭瓶裏還有朝鮮阿媽妮送的桔梗鹹菜,張國放特別愛吃。

護士小李跑過來了,說:“6號床的傷員周平快不行了,口口聲聲說找你。”

丁梅立刻趕到第二棟病房去。她知道周平術後得了敗血症,很危險。

周平一見了丁梅,就死死地抓住她的手,連聲說:“我要死了,我要死了,不能上前線了……”

丁梅安慰他:“堅強點,好兄弟,你會好的,你還能上前線。”

周平喃喃地說:“我……我想吃塊豆腐……”

旁邊的醫生沒聽清,問:“他說什麼?”

丁梅說:“他想吃塊豆腐。”

醫生說:“這冰天雪地的,上哪去弄豆腐呢?”

丁梅附在周平耳邊,輕聲細語地說:“你等著,我去給你弄豆腐。”她輕輕地鬆開了他的手。

丁梅圍起圍巾,拿起她的鋁飯盒。

護士小李叫:“丁梅!”她擺手示意她不要去。

丁梅不聽,快步跑了出去。丁梅在哪裏人緣都好,朝鮮阿媽妮常常上門來給她送水豆腐、打糕和鹹菜吃。

跑出這條隱蔽的山溝,五裏地外有一個小村子,就是江小帆去熬鬆針葉湯的村子,丁梅就往那裏跑著。

天下著小清雪,風大,她跌跌撞撞地在積雪的山坡上拚命跑,小村子離她越來越近了。

張國放已經拆了線,可以下地走動了,他隻是右肺受了點傷,沒有出現氣胸,恢複得很好。

正好是查房時間,江小帆和另外幾個軍醫在護士的簇擁下,來到張國放的病房,他與42軍的於參謀長同住。

江小帆問:“怎麼樣了,張軍長?”

“好多了。”他說,“下星期我可以出院歸隊。第四次戰役都打起來了,我卻在這背風。”

一個老醫生說:“下星期?這你說了可不算。”

江小帆笑笑:“沒送你回國,已經算破例了。”她左右看看,問:“丁梅今天沒來?”

張國放說:“沒來。”

幾個醫生走了出去。

江小帆依然是雙手插兜,說:“丁梅快成你的專護了,這小丫頭,鬼著呢!”

“是嗎?”張國放說,“她挺單純的,有一副好心腸。”

江小帆說:“後一個評價準確,前一句要修正。她可不單純,我的心眼都沒她多。”

“看不出來。”張國放說,“坐呀,你來了從來都是站著。”

“不了,我還有事。”江小帆走了。

厚雪把小草房堆得像幾個大饅頭。

丁梅從一戶人家裏鑽出來,手裏托著飯盒,還冒著熱氣,裏麵是一塊熱豆腐。她向送出門來的老太太說:“阿媽妮,安再希庇希約(謝謝)!”然後就飛跑上路了。

風雪好像沒有來時那麼緊了,雲縫間太陽偶爾還露露臉。丁梅特別高興,她托著豆腐還哼著小曲:

金達萊的山喲,金達萊的川,金達萊的花喲開在心間,等到花紅滿山時,一股清泉流到你門前……忽然,敵機的吼聲由遠而近。她仰頭看看,正有三架“油桃子”順山穀飛來。

丁梅不理,唱著往前跑。

一架敵機發現了她,俯衝下來掃了一梭子,在她四周的雪地上掀起一片雪浪。

丁梅就地一滾,滾到一叢白毛草下。

敵機飛過去了,她又上路。仍然唱她的歌。

敵機又飛回來了,這一次飛得更低。

丁梅還沒來得及躲藏,呼嘯俯衝的飛機向她打了一梭子。

子彈打中她胸部、腹部,鮮血流了出來。

她倒在了雪地上,血汩汩地流著,染紅了一片白雪。

她很清醒,放下飯盒,扯開隨身帶的包紮巾,用力捆在傷口上。

她托起飯盒想站起來,卻怎麼也站不起來。

她便咬著牙一寸一寸地往前爬。她好像聽見周平在喊她姐姐,在喊著要吃豆腐……在她爬過的雪地上,留下一道長長的血痕。

醫護人員圍在病危的傷員周平床前。

垂危的周平口中仍喃喃地說著什麼。

護士小李說:“小丁梅給你去弄豆腐了,一會就能回來。”

然而,他已經等不到了,頭一歪,死了。

忽然一個護士跑來:“快,快,丁梅受傷了!”

人們一下子擁出病房,一些能下地的輕傷員也跟了出去。

人們把丁梅抬上了手術台,她臉色慘白,還在喃喃地說:“豆腐……要來了。”

江小帆說:“知道了,傷員謝謝你……”

張國放也趕來了。丁梅的目光搜索著……有人悄聲問:“她在找什麼?”

江小帆輕輕推了張國放一把,張國放上前去,輕輕叫了聲:“丁梅!”

丁梅對他笑了笑,疲倦地閉了閉眼睛。

張國放問:“手術呀,怎麼不手術?”

沒有人出聲,都扭過頭去。

張國放什麼都明白了,淚水模糊了他的視線,他緊緊地抓住丁梅的手。

丁梅輕聲叫著:“江醫生——”

江小帆也湊到了丁梅跟前。

丁梅一手拉著張國放,一手拉著江小帆,吃力地喘息著,她心裏特別亮堂,什麼都明白。她有一肚子的話要對張國放說,可都沒來得及說,她原以為日子長著呢。她沒想到這麼快自己就……她這人生性是樂天派,她上了前線,沒少碰上敵機轟炸,也天天看見死人,可她從來沒想過自己會不會死。她好比是野戰醫院的天使,走到哪裏哪裏就有歡樂。她現在有幾分黯然地想,今後沒有丁梅了,沒有丁梅的歌了,沒有傷員抱著她的胳膊叫“姐姐”了,也沒人給他們去要桔梗鹹菜、要豆腐吃了……當她的目光再次對張國放、江小帆聚集時,她把原來想鼓足勇氣對張國放說的話壓在了心底,永遠,永遠。她真想說:“你真傻,若不,你就是裝傻,你真的不懂丁梅的心嗎?”

可現在都不需要了,一切都隨著眼前越來越模糊的圖像虛幻了。她努力掙紮著,想大聲喊,她不能太自私,臨走應當向他們道一聲歉。

也許她是喊著說出來的,可那聲音微弱得隻有耳朵貼在丁梅嘴旁的江小帆聽得到:“我……對不起你們……我自私……你們別恨我……”

她輕輕地閉上了眼睛,像一個走完了很遠的路的人疲憊地沉沉睡去一樣。

在場的人都脫下帽子。

風聲淒厲。在風聲中,仿佛飄來丁梅那圓潤動聽的歌聲,久久地回蕩著。張國放又一次想到了聖女貞德,丁梅不就是天真而聖潔的貞女嗎?

江小帆淚流滿麵,伏在丁梅身上。

丁梅的墳在山岡中間,這裏布滿了戰死在異國他鄉者的墳墓,大半是死在野戰醫院裏不治的重傷員。

江小帆、張國放冒雪站在墳前。

張國放說:“多好的小姑娘啊……你看,人的生與死,就這麼簡單,簡直沒有界限。”

江小帆歎了口氣:“她是一個有理想、有追求的女孩。”

張國放說:“她臨死時讓我們原諒她,什麼意思?”

“你還不懂嗎?”江小帆說,“她對你那份熱烈的感情,連我這局外人都看出來了,你卻那麼傻。”

張國放說:“我從來沒往那上頭想。她多小啊,一個小妹妹嘛,我真沒想到……”

江小帆說:“她有一次對我說,她愛上了一個比她大11歲的人,問我值不值得。我告訴她,愛不分年齡,隻要是真摯的愛,就是美麗動人的。她今年19歲,我們的張軍長30歲,不正是相差11歲嗎?”

張國放沉重地歎息一聲。

江小帆說:“她之所以要我們原諒她,是因為她弄了點小詭計。她對我說,你有了妻子,也一定對你說,我有了意中人。”

張國放驚異地問:“難道你的丈夫不是一個從美國回來的教授嗎?”

江小帆說:“你在這方麵的智商低得可憐,那全是她編出來的。”“我明白了。”張國放心情沉重地說。

“你真的別怪她,這是因為她太愛你了,怕你被別人奪走。”

張國放也不禁苦笑,心裏如同打翻了五味瓶。

他不但不怪她,反而更覺得這小女孩純真得像一汪清泉水,透明,晶亮,連她的小詭計都是那麼天真、透明。他現在反而內疚了,他為自己沒在丁梅那短暫的生命結束前,給她一點心靈的慰藉而自愧。

風吹著雪花漫天飄灑,他們就這樣在墓前站了很久,仿佛從遙遠的天際又飄來了丁梅那銀鈴似的歌聲。

東線打得十分殘酷、激烈。

為了爭奪五音山三三高地,66軍198師已經反複爭奪了4次。2月7日,他們又一次被敵人強大的攻勢從陣地上壓下來。

這是關係此役成敗的關鍵陣地,不能失守,上級又一次下達死命令,必須奪回三三高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