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思齊攔阻已經來不及了,便埋怨道:“看您,您平日喝一口酒,臉都紅——”
“高興,”毛澤東給劉思齊夾菜,“今天高興。”
劉思齊說:“岸英保證記不起今天是什麼日子,這麼長時間他連一封信都不寫,我寫了信他也不回。”
毛澤東避開劉思齊的視線,說:“你的信,他不用看,也知道你的心……”
劉思齊問:“爸爸,您說什麼?”
毛澤東從書桌上拿起一張字畫,墨跡未幹,他說:“你看。”
劉思齊湊近看,見上麵寫著這樣兩句詩:
男兒墜地誌四方,裹屍馬革固其常。
劉思齊雖未能盡解,心頭卻也生起疑惑和不祥之感,她的臉色有點蒼白了,抬起頭來望著毛澤東。
毛澤東說:“這是宋代大詩人陸遊在《隴頭水》裏的兩句詩,意思是說,男子漢大丈夫從呱呱墜地那天起,就應有胸懷天下的大誌,那麼為國為民戰死疆場,是極為平常的事。”
劉思齊聲音顫抖地說:“爸爸,您……您為什麼抄錄這首詩?”她已經坐不住了,不祥的預感攫住了她的心。
這時,毛澤東從褥子底下拿出幾樣東西,她給毛岸英織的毛衣,小手槍,俄漢詞典,毛岸英未寫完的家書……劉思齊有如五雷轟頂,望著這些東西,嘴角抽搐著,傻了一樣。
天地間在這一瞬間仿佛靜止了,一切都顯得那麼空靈。在這空靈而浩渺的天宇中,仿佛有一種聲音飄來,那是毛岸英的聲音:“……在西郊機場,我看到了你,你一定哭了。別哭,等我回國後,你再趴在我懷裏哭給我聽,我那時再也不離開你了……”然而此時的劉思齊眼前一片昏黑,她欲哭無淚,欲哭無聲。
毛澤東痛惜地拉著劉思齊的手,說:“娃娃,娃娃,要哭就在爸爸麵前痛痛快快地哭吧。咱們的岸英他再也不會記得你們的結婚紀念日了,他已經犧牲兩個多月了,爸爸不忍心告訴你。”
劉思齊“咕咚”一下跪了下去,目光呆滯。
毛澤東扶起她來:“娃娃,從今往後,你就是我的親女兒……哭吧,你哭出來吧……”
劉思齊終於撲在毛澤東懷中號啕大哭起來。
八
彭德懷一開始就說過,第三次戰役就顯得有些勉強,本來已經決定休整了,後來毛澤東考慮政治需要,彭德懷一咬牙打過了三八線,打贏了。第四次戰役可以說是倉促應戰,不打也得打,就更加勉為其難了。
戰場上的傷亡越來越大,前線部隊有的幾天吃不上飯。彭德懷幾乎不敢看每天各軍師報上來的數字,那是血寫的數字。今天已經是2月18日,他已下令部隊向江北撤退。
彭德懷在地圖前呆立,一動不動。
桌上擺著一碗飯、一碗菜,早就涼了,還是早上的飯。
現在司務長又端來了一碗菜一碗飯,冒著熱氣。他對彭德懷說:“吃一點吧,彭總,大家都說了,您再不吃,我們都絕食。”
彭德懷轉過身來,看了一會兒,拿起筷子,又放下:“我一想起前線的戰士吃不上飯,我就一口也吃不下。”
洪學智來了。司務長求救地說:“洪副司令,你看他,唉,你替我們勸勸他。”
洪學智看了彭德懷一眼,說:“不吃。好吧,我馬上向中央報告。”
彭德懷說:“你報告什麼?連吃不吃飯的雞毛蒜皮小事也報告中央?”
洪學智說:“我要報告,有的人很軟弱,一碰到困難就不吃飯,影響士氣,這樣的統帥應該撤換!”
彭德懷愣了一下,笑了:“洪大個,你好厲害呀!我不吃飯倒上了綱,成了立場問題了。好吧,既然這樣,吃吧!”
洪學智向司務長擠擠眼睛,兩個人偷偷地笑了。
洪學智說:“38軍和50軍已經撤到漢江北岸了,我們殲敵22 000多人,不過我們傷亡也很大。”
彭德懷說:“今後應采用的戰術是重點設防,梯次配置,扼守要點,以點製麵,要使敵人每前進1公裏都要付出慘重代價。”
停了一下,他對洪學智說:“現在軍隊大量減員,第二番輪換兵團還沒過來,前線衣鞋、糧彈都沒補充,我已感到我們的困難已非困難一詞所能形容,電報已說不清楚,昨天我專門給主席發了急電,我必須回北京去當麵談。”
這時作戰處長方晉拿了電報過來:“主席電報。”
彭德懷接在手中一看,說:“主席同意我回京彙報了。馬上發電報給鄧華,叫他回來主持工作,我立即出發。”
九
他們依然隻能晝伏夜行,“太陽不是我們的,我們隻擁有月亮”,這句話在誌願軍中很流行。
彭德懷帶李望、劉亮、謝大川等分乘兩輛嘎斯69吉普車在漆黑的公路上疾駛。
彭德懷坐在唐祥旁邊,裹著大衣,目光炯炯地望著車燈照出的坎坷路麵。
唐祥說:“彭老總,你睡一會兒吧。”
彭德懷從懷裏拿出幾個土豆,一人遞過去一個:“老司務長給我燒了幾個土豆,還熱乎呢。”
李望吃著,說:“真香。”
劉亮說:“回到北京,我得上王府井的澡堂子好好泡他幾個鍾頭,估計能搓下二斤泥。”
李望說:“我呀,到東來順去好好涮一頓。”
唐祥說:“別說了,我都淌口水了。”
李望打了個哈欠。
彭德懷說:“別睡覺。尤其是唐祥別睡,別開溝裏去。”
李望說:“彭老總給我們講個笑話聽吧,省得犯困。”
李望是故意這樣說,並不抱希望,就是在彭德懷身邊的人,也從來沒聽彭德懷講過笑話。
沒想到彭德懷痛快地說了聲“行”。這使大夥大感意外,連唐祥也支起耳朵聽。
彭德懷點了一支煙吸著,說:“說一個司機打盹的故事吧。一個司機困了,車停在火車站口,趴在方向盤上睡覺,剛一閉眼睛,有人來敲車門,問他,喂,幾點了?他不耐煩,還是告訴人家了。剛打發走了一個,又有人來敲門,還是問幾點。司機氣急了,就寫了一張紙條,貼在車門玻璃上,紙條上寫著:我不知道幾點了。這回可以放心睡了吧?豈不知又有人來敲門,人家告訴他:8點了,別睡過了點。”
唐祥、李望都哈哈笑了起來。彭老總不笑。
唐祥說:“沒想到,彭總也會講笑話。”
李望說:“少見多怪,領導什麼不會。”
彭德懷說:“這有溜須拍馬之嫌了。”
唐祥笑個不停。
彭德懷說:“那就再講個拍馬的笑話。有些領導好擺架子,某領導參加宴會,有一個挨他坐著的下級在領導講話時打斷他,說:首長,您——這位領導很不耐煩,訓斥地說:領導講話你不能打斷。他一邊吃一邊講,一直到講完了,才想起來,問身邊那個下級:你方才要說什麼?下級說:晚了。領導說:怎麼晚了?下級說:方才我想提醒您,您吃的那口菜裏有個蒼蠅,您已經吃下肚了。”
幾個人又笑得前仰後合。
彭德懷仍然不笑。
彭德懷說:“你看,拍馬也有拍對的時候,脫離群眾、不聽群眾意見要吃虧的。”
忽然,彭德懷側耳諦聽,之後馬上說:“減速!閉燈!”
果然,飛機引擎聲越來越大。
兩架敵機在上空盤旋著。李望推開車門對後麵的車喊:“關燈!”
後麵的汽車燈剛關,敵機已經俯衝下來掃射了。
唐祥走著S形曲線躲避著掃射。
李望說:“停車吧。”
彭德懷說:“不要緊,閉了燈沒事。”
敵機又盲目地轟炸一氣,飛走了。
他們又開了大燈向前衝。
炸彈在他們前麵開花,紅火球耀眼。
爆炸聲已經弱下去了,彭德懷讓唐祥把車子停下來,說:“等等後麵的。”
唐祥下了車,問停在後麵的車:“怎麼了?”
謝大川喊:“水箱打漏了,漏得一幹二淨。”
唐祥說:“那還有啥法可想!前不著村,後不著店的。”
李望說:“天快亮了,不能在這耽擱。”
彭德懷說:“扔掉吧,都擠到一個車上來坐吧。”
唐祥說:“可惜了,嘎斯69呀,沒開多少公裏。”
彭德懷說:“舊的不去,新的不來,再衝麥克阿瑟要吧。”
幾個人站在吉普車前,唐祥拍了拍車篷,說聲:“對不起了,老夥計!”幾個人“一二三”
一陣吆喝,“轟”的一聲,把吉普車掀下了山澗。
彭德懷說:“好像這裏離大榆洞不遠了吧?”
唐祥說:“不遠,從前麵岔道拐進去兩三公裏就到了。”
彭德懷上了車,說:“去看看毛岸英的墓。”
人們都上了車。
自從毛岸英犧牲後,彭德懷心裏一直不平靜。呆在朝鮮的山洞裏,電報往來無所謂,他最怕麵對毛澤東,他不知說什麼!這一天不是這麼快就來了嗎?
吉普車停在了山腳下,彭德懷幾個人上了一道陡坡,來到毛岸英墓前。清禮禮的月光下,墓地依舊,不知什麼人給新送了一個白花的紙花圈。
彭德懷默默地在墓前站了好一會兒。
李望說:“我們抓緊趕路吧,你不是還要到野戰醫院去看看傷員嗎?”
彭德懷這才一步步下山來。
山腳下好像圍了一群人,不知出了什麼事。
彭德懷向山下走,聽見有人在吵嚷,就走了過去。
原來,誌願軍後勤人員的大卡車從倉庫開出來,因為路窄,與吉普車頂住。大卡車不得不停住。
卡車司機大聲說:“真會停!退回去。”
唐祥說:“你為什麼不退回去?”
彭德懷說:“算了,咱們車子小,好退嘛。”
“彭老總!”突然從車上跳下一個女兵,原來是曹桂蘭,她最先認出了彭德懷,跑上來敬禮。戰士們都跑來敬禮、握手。
隻有那個司機垂頭喪氣地蹲在一旁。
彭德懷說:“你們往前線運嗎?”
曹桂蘭說:“轉運下去,裝火車。”
彭德懷說:“你們多辛苦點,前線就少吃點苦。這麼冷的天,我們有的戰士還光著腳打仗。”
唐祥往回倒車。
曹桂蘭說:“我知道彭總為啥拐到這小山溝裏來。”
彭德懷問:“你說為啥?”
曹桂蘭說:“來看看毛岸英。”
彭德懷說:“我明天就回去見毛主席了。我心裏不是滋味兒啊!”
彭德懷冷丁想起什麼:“你是北京人嗎?家裏有事嗎?我可以替你捎封信。”
曹桂蘭說:“那可不敢。”
彭德懷說:“這就不對了,彭德懷雖然是官,也有人味啊。”他拍了拍大衣兜:“你看,我捎了多少信啊!”
曹桂蘭受了鼓舞:“寫信也來不及了,我家住在鑼鼓巷12號,你讓警衛員去看看——若是人家有空的話,就說我挺好的,告訴我媽一聲。”
彭德懷重複了一遍:“鑼鼓巷12號,我記住了。”又轉對李望,“幫我記著點,鑼鼓巷12號。”
他們已走到了路口,彭德懷上了車。
曹桂蘭久久地望著吉普車遠去的尾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