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野戰醫院是彭德懷北返途中的第二站。
彭德懷的吉普車駛進野戰醫院時,天已破曉。這裏正有一大批重傷員被抬上車準備北運,林院長、江小帆和一大批醫生護士在為傷員送行。
林院長見了彭德懷,又驚又喜,快步迎過來:“老總,您怎麼跑這來了?”
“路過,”彭德懷說,“這次戰役,我們一下子下來幾萬傷員,所有的包紮所、野戰醫院都住滿了,你們的壓力大呀。”
林院長說:“好多傷員本來是不該死的,路上轉運時間長,耽誤了。”
醫生們漸漸圍上來,林院長把江小帆等人一一介紹給彭德懷認識。
“我看看傷員。”彭德懷說。
林院長、江小帆陪他先看了上車回國的傷員,然後又一個病房一個病房地看。
彭德懷那寬大的手掌一次又一次地舉到帽簷上,向那些傷員們敬禮。
當他走到一張病床前時,恰巧林院長、江小帆等人被人叫走了,周圍沒人,一個傷員喊:“我要解大便。”
彭德懷四下看看,沒有一個人。他四處找了半天,問:“便盆在哪裏?”
傷員不耐煩地說:“你真笨,不是在床底下嗎?”
彭德懷吃力地屈下腿,鑽進半個身子,從床底下拿出便盆來,他掀開傷員的被子,把便盆小心地塞到他身下,然後湊過去,看著那個戰士的臉,問:“你是哪個軍的?”
傷員的眼球轉也不轉,視而不見的樣子說:“26軍78師的。”
彭德懷伸出手去,在他眼前擺了幾個來回,傷員仍無反應,原來眼睛已瞎。
彭德懷難過地垂下頭。
旁邊病床上的傷員說:“他……什麼也看不見了。”
這時,江小帆回來了,一見彭德懷正給傷員從屁股下取出便盆來,急得直叫:“彭老總,我來!”
彭德懷堅持把便盆送到了外麵。
江小帆附在傷員耳畔小聲說:“小劉,你知道嗎?方才是咱彭司令員給你接的大便。”
小劉的嘴角抽了幾下,突然放聲大哭,雙手在空中抓著,一勁兒叫:“彭老總,彭老總啊……”
彭德懷坐在他床邊,雙手握住他的手。
“值了,值了!”小劉嘶啞著嗓子說,“我做夢都夢見過彭老總,可惜,彭老總來了,我卻看不見了,到底也不知道您什麼樣……”彭德懷動情地說:“我彭德懷代表人民謝謝你了,你是人民的好兒子。”這時,一輛土造的吱吱嘎嘎的輪椅搖進了病室。彭德懷一回頭,愣了,原來是康乃馨,她膝上放著紙筆,眼含熱淚,正向彭德懷敬禮。
“康乃馨!”彭德懷說,“原來你也在這裏!我聽曾軍長說,把你送回安東後方醫院了。”
江小帆說:“她不肯去。她同樣是傷員,卻坐在車上到處走,寫了許多感人的文章。”
彭德懷關切地問:“你的傷重嗎?”
“沒事兒。”康乃馨說。
江小帆說:“傷在腹部,不重,做了手術。”
彭德懷說:“好好養傷。若不,你跟我一起走,回北京去養傷,怎麼樣?”
“不。”她說,“我哪也不去。用不了多久我就好了。我最怕的是傷在腿上,將來成了個瘸子多難看?”
彭德懷笑了起來。
其實康乃馨不是不想回國去養傷,她多想她媽媽呀!可是她怕讓親人見到她這副樣子,那往後,媽媽就會日夜為她憂心,吃不好,睡不好,她必須讓爸爸媽媽永遠不為她操心才行。她所有的家信都是標準的“平安家書”,向來報喜不報憂。
康乃馨把一遝稿紙舉起來,說:“這是我在傷員中采訪的文章,彭總幫我帶回去,行嗎?信使說不定多少天才來。”
彭德懷接過來,看了一眼,說:“哦,你什麼時候寫的?連我給傷員接大便的事都寫上了?這是方才的事啊!”
康乃馨說:“我早聽說您來了,我一直在門口,我什麼都看見、聽見了。”
彭德懷在口袋裏摸來摸去,康乃馨問:“找筆嗎?”彭德懷點點頭。
康乃馨把大金星筆遞過去,這正是彭德懷送給她的那一支。彭德懷見她一直用它寫戰地通訊,很高興,他說:“這支筆在我這裏沒用,秀才用它,才能妙筆生花呀。”
江小帆說:“彭總沒學問,誰信哪?我看過您的嘉獎令,字寫得真帥。”
彭德懷說:“提不起來了,我不過是個李逵而已。”
人們都以為他在開玩笑,其實這真是他的自我評價。那是1928年平江起義的時候,他的戰友黃公略見他正在看布哈林的《共產主義ABC》,而桌子上的另一本書是繡像小說《水滸傳》,就笑問彭德懷:“你像水滸裏的誰?”彭德懷不假思索地說:“有點像李逵。”
後來彭德懷給毛澤東講這段小插曲,毛澤東說:“不像,不像。至少,你該是吳用訓練班的高才生啊。”
今天他可沒說這些。
彭德懷嚓嚓兩筆,在康乃馨的文章中間勾抹去兩行。
康乃馨說:“這可不像話,彭老總官再大,也不能幹涉記者怎麼寫呀!”
江小帆也說:“彭老總這可是濫用職權了。”
彭德懷說:“濫用一回吧,下不為例。”
人們都笑了起來。
吃過晚飯,太陽一落山彭德懷便急著上路,林院長、江小帆等人為彭德懷送行。
康乃馨搖著車子過來,把兩張照片遞給彭德懷。
彭德懷一看,正是他們在君子裏的合影:渾身霜雪的康乃馨開心地笑著站在彭老總身旁,彭德懷也笑得離了譜。
彭德懷說:“到底是新聞記者,片子拍得生動。不過,我這麼不嚴肅,可有點不像彭德懷了!”
“幹嗎要人家怕你呀!”康乃馨說。
“都是這厚嘴唇害的。”彭德懷說,“它一耷拉下來,好人都嚇跑了。”
人們全都笑得前仰後合。
康乃馨說:“照片後麵有地址,請李望給我家寄一張。”
彭德懷說:“不用那麼費事,我去一趟。”
康乃馨說:“您那麼忙……”
“這你別管了,”彭德懷說,“我也該去見見你爸爸。”
康乃馨說:“可千萬別把我受傷的消息告訴他們呀!”
彭德懷點點頭上了車。
二
彭德懷那積滿泥漿的嘎斯69一駛上鴨綠大橋,劉亮就雙手往上一舉,大叫大嚷起來:“到家了,開大燈,按喇叭!”
唐祥果真拚命按喇叭,連彭德懷也情不自禁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氣,這空氣仿佛也是經過過濾了的那麼清新。
李望說:“再不受美國鬼子的氣了,還是家裏好啊!”
大街小巷到處是“抗美援朝,保家衛國”的標語,門窗玻璃上都糊滿了防空防震的紙條。
忽然,唐祥抽了抽鼻子,說:“好香!”
劉亮也說:“紅燒肉味,真饞人,我的口水都淌出來了。”
彭德懷往左麵一看,有一個大院不時有軍人出入,他說:“我領你們去解解饞,左拐,那好像是後勤的單位。”
他們的車徑直朝那裏開去。
那個部隊大院的門口果然掛著東北軍區後勤物資第四轉運站的牌子。他們都有到了家的感覺。
盡管院子裏正支起大鍋燉肉,可還是掩蓋不住一股惡濁的臭氣撲鼻而來,令人作嘔。
“好臭!”唐祥最先說。
一進了院子,彭德懷從車上跳下來,也抽了抽鼻子:“什麼東西這麼臭?”
李望說:“好像戰場上死屍的臭味。”
彭德懷向一大堆蓋著蘆席的地方走去。原來蘆席底下是垛得挺高的豬肉,貼近聞聞,彭德懷說:“豬肉臭了。”
再向裏麵走,夥房外麵有一口露天大鍋,正燉著豬肉,一些戰士大碗盛肉,有個戰士皺著眉頭說:“又這麼肥。”把肥肉挑出來,扔進旁邊的泔水桶。
彭德懷眼睛都發紅了,他衝上去,一把扯住扔肥肉的戰士,吼了起來:“你怎麼敢把肥肉扔進泔水缸!你這個敗類!你知不知道,前方的戰士一個月都吃不上一塊肉!”
那個戰士嚇壞了,一句話也答不上來。
鬆開他,彭德懷大叫:“你們的負責人呢?叫他出來!”
一些戰士都慌了,恐懼地躲到了一旁。
不一會兒,一個幹部跑來了,打量了一眼彭德懷,見他衣帽不整,滿身泥漿,那眼神就有幾分不對,他說:“你憑什麼在這裏大吼大叫?你是幹什麼的?”
彭德懷冷笑一聲,說:“你沒有資格問我,我要問你。”
李望馬上對那個幹部說:“我們剛從朝鮮戰場下來,他是彭老總!”
那個幹部知道惹了禍,手抖抖地舉起來敬禮:“彭老總!”
彭德懷說:“好啊,前方餓著肚子在流血,你們在這裏用大鍋煮肉吃,還嫌肥,你有良心嗎?”
那幹部說:“首長,這是沒辦法的事。肉集中到這裏,運不出去,天又熱了,沒有冷庫,眼看發臭,不吃臭了更可惜。”
彭德懷說:“你還有理!東北人民勒緊褲帶,自己啃鹹菜,把好吃的往前線送,可戰士們沒有吃到,你讓它在這裏發臭!我要處分你!”
彭德懷吼著,眼裏滿是淚水,那是對出生入死的戰士們疼愛的淚水啊。
那個後勤幹部垂下頭,喃喃地說:“昨天派出28台車,一過新義州不遠,全挨了炸,隻有3輛車衝過去了,下麵的車,不知啥時候調上來,我們也急呀!”
又一個幹部過來說:“首長,進屋吃飯吧!”
彭德懷轉身就走,說:“不吃,氣都氣飽了。”
他帶著警衛員、司機走了。
三
李連峰被情報官波爾克帶到了釜山戰俘營,雖然也和戰俘關在一起,美國人卻對他格外客氣,還經常送給他一些手紙、口香糖、巧克力之類,李連峰樂得接受,都分給大家吃用。
這一天,李連峰被叫到了戰俘營管理處的一間辦公室。
戰俘營管理處的門前有雙崗,戒備森嚴。
有幾個美國軍官在裏麵坐著。見李連峰進來,給他搬了一把椅子。
情報官尤金·克拉克正在這裏,他已經是中校軍階了。
克拉克問:“先生,聽說你會說英語?”
李連峰說:“會又怎麼樣?”
克拉克說:“在我印象中,中國人凡是能講英語的都是高等華人。”
李連峰說:“在我們那裏沒有什麼高等、低等之分。”
克拉克說:“不管怎樣,你是個有教養的人,我們不想把你與一般的戰俘關在一起。”
“我要求遣返。”李連峰說,“這是有國際法公約的。”
克拉克說:“你們抓了我們那麼多人,包括迪安將軍,你們也一個都沒有放嘛。我想,這是要雙方坐下來協商的。”
李連峰問:“你們到底要幹什麼?”
“你是學無線電的,我們器重你。”克拉克說,“我們想送你到東京去深造,你不反對吧?”
李連峰問:“你們會有這麼好的心腸?”
“是真的,”克拉克說,“當然不是所有的人都會這麼幸運。”
“代價呢?”李連峰問。
克拉克說:“你會在短短的幾個月裏學到很多技能,然後我們把你空投到共產黨那邊去,下麵的事,我不說,我想你也是明白的了。”
李連峰說:“要我給你們當間諜?”
克拉克說:“你可以拒絕。那你就回到俘虜營去。”
李連峰想了想,說:“我同意。”
克拉克沒想到他這麼痛快,走上來與他握手:“你真是個聰明人。”
李連峰已經料到敵人在玩鬼花樣了,受訓與否,無所謂,能把自己放回去,那就是魚歸大海,由不得你了。
李連峰把這次抉擇當成他歸隊的惟一快捷的途徑。
四
彭德懷趕到沈陽,連高崗也沒去見,就直接把車子開進了沈陽空軍機場,他讓唐祥留在沈陽等他。
準備接彭德懷回京的那架裏-2飛機剛剛出庫,正在加油。
彭德懷和隨行人員站在飛機旁等待。
東北軍區辦公室主任郭瑞樂來勸他:“彭老總,到候機室休息一會兒吧,您太累了。”
同時他還告訴彭德懷,高崗知道了,馬上要趕到機場來見他。
彭德懷說:“我一刻也不能停。我回來時再見高崗同誌好了。”
郭瑞樂說:“那總得吃點東西吧?總得喝點水吧?”
彭德懷說:“我們帶著吃的呢。”
劉亮拿出兩個熟土豆,相互一磕當當響,早都凍硬了。郭瑞樂說:“這怎麼能吃。”
這時飛機加好了油,彭德懷馬上對飛行員說:“起飛吧。”便登上了飛機。
飛機已經在空中收起起落架了,高崗才趕到停機坪,高崗搖搖頭說:“隻能望機興歎了,他這個人,是個怪人。”
飛機降落西郊機場後,彭德懷下了飛機,登上來接他的汽車,說:“中南海。”這時是下午3點30分。
汽車飛快地駛入市區。
彭德懷心緒萬千,望著一閃而過的首都街景。
首都照舊是車水馬龍、人群熙攘的鬧市,從說書館傳出的管弦絲竹之聲,還有西四小食街北京小吃的叫賣聲,彙成了一股和平氣氛中的市井之聲。這和冷酷的朝鮮戰場相比,分明是兩個世界。
毛澤東不在中南海,也不在新六所,彭德懷撲了個空,後來田家英迎出來,告訴他毛澤東在西郊玉泉山住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