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9章 安天下於覆盆,其功可大(2 / 3)

彭德懷二話不說,鑽進汽車吼了一嗓子:“上玉泉山!”

玉泉山靜極了,隻有不怕冷的鳥雀在沒有葉子的樹枝上啁啾。

汽車逶迤進山,停在靜明園前。這是從前西太後修的一處園子,傳說是給一個被貶的妃子住的,過去是個幽居之所。但是看那飛簷鬥拱的建築風格,還是很豪華的。

彭德懷走下汽車,大步流星地往裏闖。

秘書迎出來:“彭老總回來了。”

彭德懷“嗯”了一聲,仍往裏麵走。

秘書勸阻地說:“彭老總,主席正在睡覺,請您等一等,可以嗎?”

彭德懷說:“我有急事,是從流血的戰場回來的,讓我等?”

秘書賠笑地說:“您知道,主席睡眠不好,好不容易睡著了,他是很不高興人家打擾他睡覺的。”

彭德懷說:“我坐一夜車,也沒有睡嘛。”

一聽彭德懷火氣這麼大,秘書也不敢惹他,隻能賠笑解勸,他大,總大不過主席去。沒想到彭德懷不顧一切地往毛澤東臥房裏闖。

江青也沒這個膽子呀!秘書和衛士都嚇壞了,如臨大敵,一齊過來以身擋駕。

彭德懷生氣地用手一擋,把秘書扒拉到一旁,大踏步推門而入。秘書在後麵跌足而歎。

毛澤東輕易不能入睡,安眠藥是他每睡不可或缺的輔助之物。所以他的覺便十分寶貴,萬一有人打攪,他必大發脾氣。

方才他睡得正香,已被彭德懷在院中的大聲吵嚷吵醒,心裏煩躁,他仍然麵朝裏躺著未動。

彭德懷闖了進來,帽子往桌上一摔,大聲說:“主席,我回來了。”

見毛澤東沒反應,以為他仍在夢中,就又提高嗓門喊了句:“我回來了!”一屁股坐下去。

毛澤東坐了起來,無可奈何地打著哈欠,說:“隻有你彭老總才會在人家睡覺的時候闖進來提意見!”

明顯是牢騷的話,當然也可以理解為玩笑,彭德懷根本不去深想。

彭德懷“嘿嘿”一笑:“軍務在身,都顧不得了。”

毛澤東下地穿鞋,瞥了他一眼:“看你,瘦成什麼樣子!你沒吃午飯吧?”

彭德懷說:“早飯也沒吃呢。”

毛澤東拿起煙,點著,想起來,又扔給彭德懷一支,說:“你這人,急性子,靠不吃飯不睡覺來表達你的忠誠,我不讚成。你先去吃飯,你若不吃飯,我不聽你彙報。”

毛澤東本想再說幾句什麼,可一看到他那副樣子,心軟了。彭德懷胡子老長,臉色蠟黃,眼泡浮腫,沒有血色的厚嘴唇幹裂脫皮,再看他那身沾滿硝煙的破軍服,毛澤東不由得在心底敬服地歎了口氣。

彭德懷隻好站起來。

毛澤東說:“小李,帶彭老總去吃飯,弄個紅燒肉補補腦子。”

彭德懷說:“補腦子在其次,首先是打打牙祭。”

打牙祭也不香,這就是食不甘味。他坐下來,狼吞虎咽地吃了一氣,廚師湊上來說:“本來是晚上要吃的菜,火候不到,老總,是不是栗子有點硬?”

彭德懷停止了嚼咽:“有栗子嗎?”

廚師笑了:“那是栗子燒肉啊。”

彭德懷說:“沒關係,知不知道都一樣,肚子有數。”

廚師笑了起來。

彭德懷進入客廳的時候,口中還嚼著一口沒咽下的飯。

毛澤東笑道:“看看你這人,真是個急脾氣。見了你,我想起王安石的一句話:安天下於覆盆,其功可大呀。”

彭德懷說:“這我可不敢當,我隻是盡了點力就是了。”

毛澤東說:“我知道,前線是很困難的。”

彭德懷用強調的語氣說:“是難以想象的困難。你們坐在城裏,怎麼會體會得到。”

毛澤東明顯不悅了,借點煙掩飾了一下。彭德懷話一出口,也感到有點過分,這不等於興師問罪來了嗎?

彭德懷看了毛澤東一眼,說:“我又亂放炮了……”

毛澤東說:“在延安的時候,林伯渠說過,彭德懷是有德可懷呀,是有威可畏呀,你發起脾氣來,哪個不怕?”

彭德懷記得林伯渠說這話是半開玩笑的,朱老總當時還補了一句:“他那厚嘴唇子,不怒也帶三分威。”

彭德懷料定毛澤東話中有話,就說:“我是急的。我這人是閻王老子開店,鬼都不上門,人都叫我得罪了。”

“那倒不至於,”毛澤東說,“你那閻王殿並不像傳說的18層地獄那麼可怕,1930年肅清AB團的時候,你彭老總對我,就是刀下留人了嘛。沒有人能挑撥我們之間的關係。”

這一說,彭德懷心裏又熱呼呼的了。

那是1930年“富田事變”之後的事。紅三軍團有好多幹部被錯打成AB團成員。AB團是Anti-Bolshevik的縮寫,是英文“反布爾什維克”之義。當時紅20軍174團政委劉敵也被誣指為AB團,彭德懷便帶20軍獨立營衝到富田,從監獄中放出一大批被誣陷的幹部,此事震驚蘇區。

“富田事變”第二天,紅三軍團前委秘書長周高潮突然接到一份密報,是毛澤東的字體。“毛澤東”給古柏寫的信,要在審AB團分子時,將彭德懷牽連進去。而且在附來的《告同誌和民眾書》中公然寫著:“黨內大難當頭,毛澤東叛變投敵了,要打倒毛澤東,擁護朱、彭、黃。”

但是在很多人主張對毛澤東下手時,彭德懷卻十分清醒,他通過幾年來的接觸,認定毛澤東是個可信賴之人,決不會置同誌於死地。他判定這封信是仿毛體,是在借刀殺人。他不但沒有草率從事,反倒發表聲明擁護毛澤東,並把密信一起送給了毛澤東。

他還救出了差點被殺頭的黃克誠。

毛澤東提起這段往事,用意是明顯的,彭德懷對他有恩,他們的信任度是有曆史淵源的。

彭德懷心緒平靜了些。

毛澤東說:“你說吧。”

彭德懷說:“現在是出國作戰,一是兵員補充不能取之於敵,抓到的俘虜不能補充自己,也不能就地動員朝鮮青年參軍。現在誌願軍傷亡很大,戰鬥力越來越弱,我們簡直是在拚。”

毛澤東手裏的煙積了很長的煙灰。

彭德懷說:“二是敵機無時無刻不來轟炸,道路、車輛損失嚴重,物資得不到及時補充,即使繳獲了敵人的裝備,也因缺乏技術人員,不能使用,幾乎全部被敵炸毀。三是部隊越過三八線正是嚴冬,戰士衣服單薄破爛,有的連鞋襪都沒有,大量生病、凍傷。四是幾十萬誌願軍既得不到充足的糧食供應,更沒有新鮮蔬菜,許多人得了夜盲症,嚴重影響作戰行動。我們現在一無空軍掩護,二無足夠的高射炮火,這仗怎麼打?皇上還不差餓兵呢。”

毛澤東心情很沉重,好一會兒沒有說話,直到煙頭燒了手,他才把煙頭丟下。

毛澤東緩慢、低沉地說:“你說得我好心酸哪。你們的困難中央知道,但不身臨其境,總是體會不深。從現在情況看,朝鮮戰爭能速勝則速勝,不能速勝則緩勝,不要急於求成。我告訴他們,立即辦幾件事,總不能光著腳、餓著肚子打仗啊。”

彭德懷一眼看到了毛岸英送給毛澤東的那個子彈殼小煙嘴,此時毛澤東正把小半截香煙插在裏麵。

彭德懷呆了一下,話題轉了:“主席,你讓岸英隨我到朝鮮前線去,都是由於我對防空重視不夠,才出了這意外,我應當承擔責任……”

毛澤東沉默一陣慢慢抬起頭來:“喪子之痛,人人一樣,我能不難過嗎?可這怎麼能怪你呢?

打仗總是要死人的嘛,朝鮮戰場犧牲了那麼多可愛的青年,岸英是他們之中普通的一個,不要因為是我的兒子,就當成一件大事。”

彭德懷說:“現在岸英的屍骨還在大榆洞,條件稍好一點,我們打算把他運回國內來。”

毛澤東說:“不必了,青山處處埋忠骨,何須馬革裹屍還。讓岸英和千千萬萬個誌願軍烈士做個伴,留在朝鮮土地上吧。”

彭德懷和毛澤東眼裏都有淚光。

毛澤東說:“倒是你,彭老總得注意安全,你的安全不是你個人的事,而是關係著全局。聽說你常常發強脾氣不服管?”

彭德懷感動地說:“我服管,一定服管。”

彭德懷這次回國進京,是帶著火氣來的,這種由感情之火點燃的怒氣,隻有帶兵出生入死的人真正理解。

根據毛澤東的批示,2月20日,由周恩來、彭德懷主持,召開了軍委各總部負責人的會議,彭德懷是來要錢、要物、要軍火的。

可是各總部的負責人也許錯以為彭德懷是來作戰況報告的,所以他們在發言中紛紛哭窮、叫苦。

彭德懷越聽越來氣,一生氣就灌一大口涼開水。

一個負責人說:“我們已盡了最大努力,現在國內機構剛剛建立……”

這時周恩來從外麵進來,給彭德懷寫了張紙條,推到他麵前。

隻見紙條上寫著:蘇聯軍事顧問表示,蘇仍不能派空軍掩護交通線。

那張紙條抓在彭德懷手中,揉成了一個小紙團,兩個指頭一彈彈出了窗外,彭德懷的臉色更不好看了。

這時又換了一個人發言,而且情緒有些焦躁:“我們挨批是冤枉的,後勤保障要錢,拿錢來吧——”

彭德懷聽著聽著,拳頭攥了起來,突然“砰”的一聲砸在桌子上,他騰地一下站起來,吼道:

“這也困難,那也困難,就是你們愛國,難道誌願軍不愛國?你們去前線看看,戰士們吃的是什麼,穿的是什麼!他們光著腳在零下30度的嚴寒裏在雪地裏奔走打仗,有的人腳凍黑了,一扒拉,黑肉掉下去,爛出了骨頭,他們為了什麼?為誰去犧牲?這司令我沒法當,不忍心當!”

他說得十分動情,以至於聲淚俱下。

周恩來難過地扭過頭去看窗外。

周恩來一下子想起了第五次反圍剿時,因為共產國際派來的德國顧問李德的瞎指揮,使紅軍連連受挫,湘江戰役幾乎造成紅一軍團全軍覆沒。彭德懷忍無可忍,站出來批評李德,罵他是“崽賣爺田心不痛”。

多少年來,周恩來看到彭德懷是第二次發這麼大火。兩次發火都是基於他不忍心看著戰士流血。

好多人也都低下了頭,屋內空氣像要爆炸。

彭德懷更加激動地說下去:“麵對死亡,麵對我們那些抱著炸藥包衝入敵群犧牲的烈士,我有時感到愧對他們。世界上有這麼好的戰士嗎?我們既沒有飛機,火炮也很少,我們死了很多本不該死的人。你們還有臉叫困難,比起前線來,你們那叫困難嗎?”望著臉上布滿老淚的彭德懷,在場的好多人也都落淚了。

彭德懷連晚飯都沒有吃,回到北京飯店就一支接一支地吸煙。

站在窗前,望著長安街的燈火,彭德懷心緒一刻也無法平靜。

李望走過來說:“總理給你準備了飛機,讓你回西安去看看家。”

彭德懷說:“回什麼西安!我還有這份心?幾十萬誌願軍,他們也有家呀,他們能回家嗎?”

李望嚇得退了出去。

過了一會兒,電話鈴響了,彭德懷抓起聽筒,急切地問:“是老李嗎?汽車能給多少台?”

對方是浦安修:“老彭啊,你怎麼見誰都要汽車、槍炮啊?”

彭德懷樂了,他知道是李望偷著給浦安修打了電話,告訴了他的電話號碼。

一聽見浦安修的聲音,彭德懷肚子裏的氣消了不少。他問:“是李望給你打了電話吧?”

“廢話,”浦安修笑道,“你不打,還想不讓別人打?怎麼了,是不是氣又不順啊?”她真是太了解自己的丈夫了。

“沒有啊,”彭德懷說,“我挺好的。”

“你回來也不抽空回趟西安,”浦安修說,“你心裏也沒有我呀。”彭德懷有些內疚,解釋地說:“我……我還真想你了,就是……”浦安修接了上來:“就是想都想不起來了,對不對?”

彭德懷“嘿嘿”地樂。

浦安修說:“你是不是又發倔脾氣了?”

彭德懷說:“哪能呢!”

浦安修說:“我還不知道你!你一輩子改不了,江山易改,稟性難移,我也懶怠在你耳邊瞎叨咕了。你這老胳膊老腿的,你得自己保重了,我也幫不上你忙……”她的聲音哽咽了。

放下電話,見李望鬼頭鬼腦地在門外張望,彭德懷說:“看我怎麼收拾你。”

李望笑著跑了。

周恩來到玉泉山向毛澤東說了彭德懷發脾氣的事。毛澤東說:“大將雷霆萬鈞怒,喚醒醉生夢死人。沒壞處。”

毛澤東正在桌前奮筆疾書。原來是在給斯大林起草電報,他此舉也是彭德懷進京促成的。

周恩來在一旁看著,說:“我們如此懇切陳詞,斯大林就是鐵石心腸也該動心了。”

毛澤東把筆一擲,說:“交不信,非吾友也。”

周恩來說:“彭德懷的嘴急起了大泡,口腔也爛了,難怪那天在會上發火。”

毛澤東說:“難為他了。”

彭德懷已經叫警衛員劉亮把該發的信、該送的信都處理了,康乃馨的稿件也都分別送到人民日報社、解放軍報社去了,剩下的9件,他必須親自辦。

這天早飯後,彭德懷問李望:“你今天幹什麼去?”

李望說:“沒事。”

彭德懷說:“走,我們去鑼鼓巷。”

李望想了半天:“那裏沒有什麼機關啊!”

彭德懷說:“臭腦子!還讓你幫我記著呢!去看看曹桂蘭的家。”李望笑了:“我去要車。”

彭德懷說:“不用,跟我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