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走出北京飯店正門,彭德懷四下看看,隻見一輛三輪車按著膠皮球喇叭嘟嘟地駛過來,彭德懷招了招手。
李望大為吃驚:“坐這個?”
彭德懷早跨上了車鬥,說:“鑼鼓巷,知道嗎?”
“放心吧,您哪,”蹬三輪的老頭說,“這北京城啊,一千多條胡同,我都門兒清,隻有一個地方沒去過,不敢跟您吹。”
彭德懷問:“哪地方?”
三輪車夫說:“中南海。”
彭德懷和李望都笑起來。
一路上,彭德懷看著街兩旁的標語,都是新刷的:“全國人民行動起來,捐獻飛機大炮”,“為了和平,請拿出你的一分一厘錢”。
三輪車夫說:“我還捐了錢呢。人家常香玉一個人捐了一架飛機,咱捐不起整飛機也得捐個螺絲釘啊!”
彭德懷說:“好啊,好啊!”
到了北海後門橋,是上坡,三輪車夫有點蹬不動了,直喘粗氣。彭德懷拍了李望一把,兩個人下來,幫他推車。
三輪車夫說:“不好意思,哪有這樣的主兒。這麼的吧,你們就少給點錢。”
彭老總說:“不會少給您的,你若有心,多捐給誌願軍點就行了。”
“聽您這口氣,”老車夫說,“沒少捐。”
彭德懷說:“我捐的不多,咱們的誌願軍戰士連生命都捐上了。”
“那是,那是。”老車夫連忙說。
他們來到了鑼鼓巷12號門前。
李望付了車錢,車夫說:“走好了,您哪。”掉轉車頭,“嘟嘟”地按著喇叭走了。
李望和彭德懷走進了四合院,四下看看,西廂房的門楣上掛著“光榮軍屬”的牌子,彭德懷說:“是這家。”
李望來到門口,問:“這是曹桂蘭的家嗎?”裏麵一個慈眉善目的老太太拿一隻正納著的鞋底走出來:“是呀,誰找她?”
彭德懷說:“我們和曹桂蘭是一個隊伍上的,剛從朝鮮回來,來看看。”
老太太高興了:“快屋裏坐。這丫頭,一去連個信也沒有。”
兩人進了屋,彭德懷說:“打仗天天換地方,沒有郵差,沒法郵信,曹桂蘭托我來看看家。
您是她媽媽,是嗎?”
桂蘭媽忙給客人倒水:“我20歲上守寡,就守這麼一個丫頭。”
彭德懷對這個滿臉慈祥的老太太不禁肅然起敬,她能把僅有的一個女兒送上前線,其胸懷可知。
彭德懷環顧這間小屋子,一鋪炕,一個櫃子,地中間支著個小鐵爐子,再沒有什麼家具了,生活肯定很清苦,可牆上的獎狀倒有五個。有擁軍模範,有軍屬模範,也有治保模範。
緊挨著這些獎狀,懸掛著一張當時很流行的招貼畫,一個小男孩、一個小女孩兒懷抱和平鴿,天真地笑著,底下是用孩童體寫的一行字:我們熱愛和平。
彭德懷的目光好長時間沒有離開這張畫,他的心受到了極大的觸動,他想得很多很多,想得很遠很遠……後來他又去看鑲在鏡框裏的照片,他認出是曹桂蘭小時候的,幾歲的都有,天真的笑容在長大了的曹桂蘭臉上依然找得到影子。
李望看著那一大堆鞋,問:“您靠賣鞋生活呀?”
桂蘭媽說:“不是。這都是剛齊上來的,是居民組給誌願軍戰士做的。”她拿起一雙,遞給彭德懷:“你們看看,夠不夠厚?能不能暖腳?雪地裏容易返潮,我叫大夥在鞋裏子裏襯了一塊狗皮。”
彭德懷說:“好,挺好的。”
桂蘭媽說:“桂蘭咋樣?沒鬧啥毛病吧?”
彭德懷說:“她挺好,您養了個好姑娘啊。”
桂蘭媽說:“她呀,從小要強,啥事都想拔個尖。她是獨苗,本來參軍人家不要,她偷著去了,我哭了一場,可孩子是為國家盡忠去了,當媽的不能攔啊。”她說到這裏揩了揩潮濕的眼睛。
停了停,桂蘭媽望著彭德懷說:“這位同誌,都這麼個歲數了還上前線,不易呀。”
李望說:“這是我們的彭司令員。”
桂蘭媽張開了嘴半晌閉不上。她說:“這怎麼說,我這不是有眼不識泰山嗎?我心裏還琢磨著,這麼大歲數的人在前方,沒準兒是個做飯的廚師呢。”
幾個人都笑了起來。
桂蘭媽說:“彭老總心裏可是裝著天下大事的人,有工夫上咱老百姓小門小戶來,這可真是沒想到的事啊。”
彭德懷說:“我是司令,她是兵,可在戰場上,在槍林彈雨裏,就是兄弟姐妹了。”
桂蘭媽聽著,十分感動,又為他添熱水。
彭德懷說:“你若捎什麼東西給曹桂蘭,我走前叫李參謀來拿。”
桂蘭媽見彭老總站起身要走,就說:“我有心留你們吃頓飯,我琢磨著你們也不會賞這個臉。一人拿雙鞋去,算個紀念。”
她拿了一大堆鞋:“試試,哪雙合腳挑哪雙。”
彭德懷說:“那就不客氣了。”試了一雙,說:“這像是照著我腳做的,正合適。”他翻看鞋底,隻見上麵納著一行字:精忠報國。
他心潮起伏地看著這四個字。
桂蘭媽有點擔心地問:“這是我納上去的,首長是不是嫌詞兒太老了?”
“不,”彭德懷握著她的手說,“謝謝您,這四個字足以讓前線的將士熱血沸騰。”
彭德懷又去看那張《我們熱愛和平》的畫。
他對桂蘭媽說:“老人家,我想要您點東西,行嗎?”
“大活人都給你了,別說東西了!要啥?”老太太慷慨地問。
彭德懷說:“把這張畫給我吧。”
“行。”桂蘭媽立刻揭下來,卷成了一卷,交給了李望。
八
彭德懷特別喜歡《我們熱愛和平》這張畫,不僅是喜歡那兩個天真可愛的孩子,更喜歡作者創造出的這種氣氛和意境。和平,對於一個沐浴著血與火的老將來說,它是一種奢侈,也是一種歸宿,他那種情感,是局外人所不能深解的。
他正站在牆壁前欣賞這張畫,李望慌慌張張地進來報告,說毛主席來了。
彭德懷頗有幾分意外。
沒等彭德懷反應過來,毛澤東已經大步走了進來。
彭德懷說:“有事我到中南海去就是了嘛。”
毛澤東說:“我怕你又是在人家睡覺時亂闖啊!”
兩個人都笑了起來。
他一眼看到了那張畫,問:“街上買的?”
彭德懷說:“跟人家要的。我想拿回去,掛在司令部裏。”
毛澤東似乎第一次好好研究這張畫,久久地看著、沉思著。
轉過身來,毛澤東問:“心急如焚吧?”
彭德懷說:“度日如年。”
毛澤東說:“我是來報喜的。斯大林已經答應,盡快出動蘇聯空軍掩護我們的運輸線,2個驅逐機師,3個高炮師,還同意增加6 000輛汽車的合同。”
彭德懷喜形於色:“約瑟夫大叔開恩了。”
毛澤東說:“他有他的考慮。一個陣營之首領,動一動舉足輕重。他讓他的飛行員都穿上朝鮮人民軍軍裝,在飛機上喊話用朝語。”
彭德懷說:“可那高鼻子沒法削去一塊呀。”
毛澤東大笑。笑過,他說:“彭老總發了雷霆萬鈞之怒以後,各總部也有點誠惶誠恐了。全民都在捐獻飛機大炮,老總,你別擔心,你背後有四萬萬同胞呢。”
彭德懷長長地噓了口氣,說:“早知道能解決問題,何必發火呢。”
毛澤東點起一支煙吸著說:“聽說,有的人經常違反紀律。”
彭德懷樂了:“這鄧華,打我的黑報告。”
毛澤東說:“你說過你像李逵,有無此一說?”
彭德懷說:“有。本人勇大於謀。”
毛澤東說:“你比李逵勝百倍。李逵是一匹夫耳。你是戰略家、戰術家,你不必過謙。不過嘛,你身上有李逵的某些殘餘。譬如不把個人安危當回事。”
彭德懷剛要張嘴解釋,毛澤東大手向上一舉阻止了他:“你忘了1942年左權的教訓了嗎?都是因為你們八路軍總部都集中在一起,叫人家包了!”
彭德懷了解此時毛澤東提起舊事的用心。毛澤東怕再一次“北天折柱”。
彭德懷清楚地記得那是1942年5月24日的事。那時,身為八路軍副總參謀長的左權將軍血戰沙場,卻背著“托派”的黑鍋。彭德懷經過觀察,向中央上書,仗義執言,擔保與他朝夕與共的左權是好同誌,建議中央解除對他的懷疑。他是背著左權上書的。
就在那一天八路軍總部被圍,左權在突圍時犧牲,直到他死,可能心裏仍為沉重的政治包袱而別扭、委屈,他沒有想到彭德懷在代他洗雪冤屈,而且得到了中央的批準。毛澤東痛惜左權之死,稱之為“北天折柱”。
彭德懷說:“我知道了,我會注意的。”
九按照烈士留下的地址,彭德懷和李望乘車趕到懷柔縣的黃坎村,四周全是光禿禿的石山,隻在小河套兩側有一些農田,一看村裏破破爛爛的草舍,就知道這裏窮困到什麼程度了。這還是正月,走在村裏,一點喜慶味道也沒有,偶爾看到一些標語。有些農民在刨凍糞,大概開始備耕了。
彭德懷不想招搖,叫司機把車子遠遠地停在了河套旁的磚窯後麵,他和李望一路打聽,來到了一戶農家院外。蓋房的草已被大風掀去半邊,糊窗的麻刀紙也吹破了好些窟窿,院子裏很荒涼,家禽一概沒有,房簷下連一串老玉米、一串紅辣椒也不見,一個字:窮。
他們走進夾了一半的籬笆小院。
彭德懷在掉了漆的光榮軍屬牌子前站了一會兒,走進院子,連叫了幾聲:“有人嗎?”卻沒人應聲。
李望伸手推開房門,一股黴味撲麵而來。
一個癱瘓在炕上的老漢抬起頭,問:“誰呀?我家老婆子到鄰居家借糧去了,一會兒能回來。”
彭德懷看看家徒四壁的住室,走了進去,站在炕前。
這時,用一個葫蘆瓢盛了些玉米麵的老太太走了進來:“誰來了?”
李望忙說:“我們是從朝鮮前線回來的,來看看二位老人家。”
老太太放下瓢:“快請坐。你看我們這屋子狗窩一樣,都沒地方坐。”
彭德懷坐在一個小馬凳上,問:“老人家得的什麼病啊?”
老太太說:“唉,癱巴,半身不遂,我們家小三走的時候還沒這麼重。”
彭德懷望望那一瓢玉米麵,說:“你們是軍屬,區政府不救濟你們嗎?”
老太太說:“管。地呢,代耕。政府也不寬裕,咱也不能躺在政府懷裏放賴呀!”
老頭問:“啥時候能打敗美國鬼子呀?小三回來就好了。”
彭德懷說:“上前線是老三?那老大老二不住在你們一起呀?”
老太太說:“老大是閨女,出門子了。老二在門頭溝煤礦上班,輕易回不來。”
彭德懷想起了那個叫小三的戰士沒寫完的家書:“爸爸媽媽……我打完了仗就回家種地,我老是想,我晚參軍一天就好了,能把咱家的籬笆夾起來,才夾了一半……”
這封信現在就在彭德懷的口袋裏,可他沒有勇氣掏出來給他的父親母親。
他想起了院子裏沒夾完的籬笆。他向李望耳語了幾句。
彭德懷和李望脫去了棉衣,汗流浹背地在夾著小三未曾夾完的那一半籬笆。
小三媽燒了一壺熱水端出來,再三不讓他們幹。
彭德懷坐在木墩上,喝著開水。
李望說:“您幹這個挺內行呢。”
彭德懷說:“我本來就是個農民,從小什麼農活都幹過。”
喝了水,他們又幹起來,籬笆已經快夾完了。
小三媽說:“沒啥好吃的,我蒸了一鍋帶餡的菜包子,在我這吃頓飯吧。”
李望忙說:“不麻煩了。”
小三媽的臉不自然了。
彭德懷說:“在這吃,我最愛吃菜包子了。”他瞪了李望一眼。
小三媽高興地回屋去了。
李望問:“她兒子犧牲的事告不告訴她呀?”
彭德懷歎了一聲:“我……不忍心。等走後,叫鄉政府來說吧。”
幹完了活,老太太的菜包子也出鍋了,彭德懷很開心地吸了吸鼻子。曹桂蘭的媽留他吃飯,他一口回絕,這窮苦的山民讓他一道吃菜包子,彭德懷卻一口應承,李望能體會到彭德懷的內心世界。
彭德懷吃著玉米麵菜包子,老太太一個勁兒讓:“多吃點。小三在家那時候,一頓飯能吃四五個。”
彭德懷拍拍手,說:“吃飽了。”
小三媽說:“我給小三縫了一雙狗皮襪子,也沒法捎,托你們給捎去吧。”
彭德懷說:“你家小三穿上了大頭鞋,不用捎了,他……再也不會凍腳了。”聽到這裏李望淚水快下來了,忙轉過身去。
彭德懷站了起來,從兜裏掏出一卷子錢,放到了飯桌上。
小三媽大為吃驚:“這是幹啥?”
彭德懷說:“這是小三捎回來的津貼。”
小三媽樂顛顛地說:“這孩子,從小就孝順,在外頭要飯要來個凍餅子也拿家來半個,舍不得一個人吃。唉,這錢,我得替他攢著,老大不小了,打完仗就該說媳婦了。”
李望的淚水終於流下來,他走到門外去,說:“該走了。”
彭老總握住老太太的手,說:“有啥困難,找政府……”
在通往磚窯的路上,彭德懷不禁臨風灑淚,他的手下,有多少這樣的戰士,有多少個這樣的父母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