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張國放每天都索看戰報,野戰醫院的消息都是過時的,他多半是從受傷下來的人口中知道的。他知道第四戰役打得很艱難,他一天也呆不下去了,他早已悄悄準備好出院手續。
穿戴整齊的張國放來到院長辦公室。
林院長問:“你這是幹嗎?怎麼人人都想開小差呀?”
張國放說:“我可不是開小差,這不是來向你辭行嗎?”
“一樣。”林院長說,“公事公辦。沒有主治醫生簽字,你別想走。”
張國放說:“江大夫簽了啊!你看,這是出院單。”他把出院單交給了林院長。
林院長看了看,有幾分疑惑地說:“她真給你簽了?你們這葫蘆裏賣的是什麼藥啊?不是我不放你走,你的傷確實要再養一段。”張國放說:“回去養一樣。”
“回去?”林院長搖搖頭,“你回到什麼地方去,我還不知道嗎?”
這時江小帆進來了,沒有看見張國放,她說:“有十幾種藥都用光了,不馬上進藥,手術都沒法進行了。”
林院長說:“回頭再說。你簽了字,我也沒辦法留人了,張副軍長是歸心似箭了。”
江小帆有幾分驚訝地看了看院長,又看了看張國放,張國放向她遞眼色。她知道張國放又在弄鬼。
江小帆拿過出院單看看,說:“叫他出院吧,他們吳軍長也來電話催問了幾次了。”
“再見了。”張國放握了握院長的手,告辭出來。
本來吳信泉軍長說要派車來接他的,可張國放說醫院有車送他,吳信泉真信了,還在電話裏開玩笑,問他是不是那個長相漂亮的女軍醫當了他的“戰俘”,才這麼破格。
其實張國放是胡扯,他不願意軍裏這麼遠派車子來,興師動眾的。半個月前,他連警衛員小吳都打發回去了。過路往前方送彈藥的車多的是,攔一輛就行。
江小帆給張國放帶了一盒美國餅幹、一壺水,送他上路。
張國放和江小帆並肩走著。
江小帆說:“你摹仿筆跡的水平挺高呢,把院長都唬住了。”
張國放說:“謝謝你沒有當場揭露我。”
江小帆笑道:“你這人,一貫不老實。”
張國放說:“壞了,我給你留下這麼一個惡劣的印象嗎?”
“有事實為證。”江小帆說,“在安東那次,你把體溫計插在冰塊上騙大夫,這一回偽造醫生簽名騙取出院手續,這些不是我無中生有吧?”
張國放說:“我這是動機好,效果差點。”
江小帆笑了,說:“人去不中留,我知道也留不住你了,做個順水人情吧。”
他們已來到丁梅墳前。
積雪在陽坡已經在融化,有幾朵小黃花居然開在了冰雪中。
江小帆說:“什麼花,頂著冰雪開了?”
“這叫冰淩花。”張國放說,“朝鮮人說,它就是頂著冰雪開的。”
江小帆歎了一聲:“丁梅就是一朵頂著冰雪開的冰淩花啊。”她忽然發現木頭碑上多了一行小字,細看,寫的是:銀堆玉砌的雪塚下,安息著一顆玉潔冰清的靈魂。
江小帆看了張國放一眼:“你寫的?”
張國放說:“我昨天就來告別過了。野戰醫院若不搬家,春天的時候你給填填土,冰雪一化,墳會塌下去的。”
江小帆哽咽地答應了一聲。
張國放說:“丁梅家裏有什麼人?”
江小帆說:“那是一個很和美的家。她父親是長春一家研究所的副研究員,母親是醫生,有一個哥哥在念大學,她是護校畢業的。”
張國放默然無語了。
離開丁梅的墓地,他們順著傍山的小路向前走,不知不覺又來到了兩次碰上丁梅洗繃帶的小河。如今小河已經淌開沿流水了,水漫過冰層,有的開闊段,已是水聲淙淙了。那幾塊捶衣服的石板還半陷在河中,小河畔的紅柳條已經綻出了綠瑩瑩的“毛毛狗”來。望著這一切,張國放不免有物在人亡的感歎。
他們一直沉默著向前走。該分手了,前麵要到大路口了。
江小帆問:“我們還能再見嗎?”
張國放說:“隻要我再負傷,就有可能。”
江小帆斜了他一眼:“那樣,我寧可不見你。”
張國放說:“昨天晚上,是我躺在病床上的最後一個晚上,我想了很多、很多……”
江小帆看了他一眼問:“都想了什麼?”
張國放故意地說:“想我明天如何在路上攔車,如何躲飛機轟炸……”
江小帆失望地“哦”了一聲。
張國放說:“要分別了,給我提點意見吧?”
江小帆說:“你狡猾。”
“是嗎?”張國放說,“這可是形容敵人的詞啊。”
江小帆“撲哧”一下笑了:“你心裏想的不肯說出來,顧左右而言他。”
張國放站下,看著她。
江小帆也站下,躲開了他的目光。
張國放一往情深地說:“我昨天想……我其實是最不願意出院的……”
“怕回到戰場上去嗎?”江小帆問。
“你也夠狡猾的了,”張國放說,“明知故問。”
江小帆又“撲哧”一下笑了。
張國放說:“留給我幾句話吧,你該回去了。”
江小帆深情地望著他,說:“有些話埋在心裏,還用得著說嗎?我隻希望……我們能活著見麵……”淚水一下子湧出了她的眼眶。
張國放伸出兩隻手,把她的手抓在手中,說:“我們都會活著的……”他從兜裏摸出那顆亮晶晶的子彈,放在她手心上,說:“這是你從我身體裏取出來的,你留下當個紀念吧。”
這時已到了大路口,恰巧有幾輛偽裝的運輸卡車開過來,張國放跑過去攔車。
他跳上了車,向江小帆揮手。
江小帆目送汽車遠去。
二
離京前彭德懷的最後一個安排是去看康乃馨的父親康壯,這一次是最輕鬆、最沒有負擔的會見,彭德懷心情好,還提了一盒點心去。
康家住在西單靈鏡胡同裏麵,是一座很典型的四合院,據說是光緒皇帝的老師翁同和的舊宅子,嚴謹而闊氣,門口的照壁上寫著“知足不辱”四個泥金大字,顯然也是舊主人所留。
客廳在坐北朝南的正房中間,是明廳,鋪著地毯,多寶禩上擺了些官窯、定窯的瓷瓶,牆上掛了很多歐美風格的小物件,還有幾張名畫,有一幅是莫奈的《風車》。這一切使這屋子有一種中西合璧的味道。
主人康壯略微禿頂,前額寬闊而又突出,戴一副深度的近視鏡,可那副眼鏡後頭的目光卻能洞穿茫茫宇宙和太空,一看便知他是個典型的學者,方正而略顯拘謹,倒是他那很有韻致的妻子韻清落落大方,人過50,仍然很漂亮。康乃馨長相隨母親。
康乃馨的父母對彭德懷的點心盒子幾乎沒看一眼,卻對康乃馨與彭老總那張不守常態的合影著了迷,又是品評又是樂,最後鑲在了一個鏡框中,擺在了客廳中最顯要的位置上。
韻清說:“你看我們小馨,還是那麼調皮。彭老總,她沒少給部隊添麻煩吧?”
彭德懷說:“曾軍長說,你女兒報道英雄,她自己也是個英雄。”他繪聲繪色地講了她在60軍的壯舉,隻沒說後來受傷。
“她有那麼好?”韻清說,“你們聊,我去燒飯。”
彭德懷趕忙說:“我隻能坐20分鍾,明天就要回朝鮮去。等我凱旋的日子,一定來和你喝個酩酊大醉。”韻清沒聽見,已經到廚房去了。
康壯說:“你是不肯賞光啊,再忙,也得吃飯嘛,縱然我是民主人士,可我的女兒是你的兵,可是同生死的呀。”
這話說得彭德懷心頭一熱,他站起來,說:“我給主席打個電話。”
康壯說:“提百萬重兵之將,吃一頓飯還要請示毛澤東批準,這未免過於小題大做了吧?”
彭德懷笑而不答。撥通了電話後,他說:“主席嗎?我,彭德懷。對不起,我不能到您那去吃飯了,我當然知道你特地為我送行。我不是言而無信,是碰到了點特殊情況……啊,不是,浦安修?啊,是是,是浦安修來了。”
他放下了電話,說:“為了吃你一餐飯,還得撒謊,不然主席會生氣。他特地為我餞行,準備了一桌子家鄉菜。”
康壯誠惶誠恐地說:“不知者不為罪,我實在不知道主席為老總餞行。我也不敢勉強你了。”
他回頭衝裏屋叫:“韻清啊,別叫保姆備飯了。”又對彭德懷說:“你快去主席那裏吧。”
“你這人,”彭德懷一屁股坐下,說:“出爾反爾。我推了那邊的飯,你這裏又不管飯了,叫我餓肚子嗎?你這飯我今天吃定了,哪也不去了。”
夫人韻清走出來,說:“請彭老總上門吃餐飯,是我們的榮幸。隻是叫你辭了主席的飯,不好意思。”
彭德懷說:“他的飯我常吃。”他站起來,向一個門走去,推開一看,說:“哦,不是廁所。”正要退回來,康壯跟了過來,說:“這是康乃馨的房間。你看,全是小資味的一套。”
彭德懷倒是來了興趣,信步走了進去。
康乃馨的臥房叫彭德懷大開眼界,恍如置身另一種境界。
整個是暖調子的裝修,淺粉色的牆壁,橘紅色的家具,一麵是書架,擺滿了中外文書,另一麵則是數不清的大小玩具,最大的布狗熊與真的一般大小。床上、窗前吊滿各式各樣質地的風鈴,人一走過去,不是碰響這個就是碰響那個,丁丁冬冬作響。
彭德懷摸著一串玻璃風鈴,笑了起來。
康壯說:“有時我都無法相信,我這個嬌小姐怎麼可能是戰場上的女記者。”
彭德懷感慨萬千地說:“時勢造英雄啊!我也不敢相信,這是你那個在槍林彈雨中采訪的女兒。寓剛烈於柔弱之中,不可思議。”
他走到一架敞開蓋的鋼琴旁,譜架上放著一本厚厚的五線譜,鉛筆寫的譜子中止到最上麵的一頁。
彭德懷問:“這是康乃馨寫的曲子?”
康壯說:“這是一首鋼琴協奏曲,她寫了一半,參軍上前線之前,熬了個通宵,寫完了第二樂章。她自己說,下麵的第三樂章是轉折,讓自己在人生的轉折之後再續寫,她說,肯定是另一種旋律了。”
彭德懷被深深地感染了,他的手隨意地在琴鍵上走了一回。
也許是幻聽,在他想象的空間裏,回響著一曲極為優美、極為深沉抒情的鋼琴協奏曲……他仿佛聽到了第三樂章,不僅優美動聽,而且飽含著陽剛之氣,叫人蕩氣回腸。
三
彭德懷轉眼之間又置身於彈雨橫飛的現實世界了。顛簸的吉普車已經駛過了新義州。
李望問彭德懷:“康乃馨家挺闊氣嗎?”
“不是闊氣,是高雅、溫馨。”彭德懷說,“如果不是戰爭,她確實處在養尊處優的環境中。人是最有適應性的,看一個人,不能隻看他的外表、他的出身。”
李望說:“康乃馨真不簡單。”
他們的吉普車追上了前麵浩浩蕩蕩行進的部隊,重炮、戰車擁擁擠擠,旁邊是一眼望不到邊的隊伍在行進。
頭上有幾十架飛機在飛。
彭德懷說:“看樣子19兵團上來了。”
劉亮問:“他們怎麼敢大白天走,不怕炸?”
彭德懷說:“你看看天上是什麼?蘇聯飛機為咱們護路來了,咱們自己的飛機也出動了。”
劉亮歡呼起來:“再也不受窩囊氣了!”
他們的車被擋住了,唐祥拚命按喇叭。
彭德懷說:“別按了,人家是開到前線去打仗的,咱們等一會沒關係。”
彭德懷問:“你們是19兵團的吧?”
一個幹部答:“65軍的。”
彭德懷點起一支煙,對李望說:“好哇,果然是19兵團上來了!”
他們路過大榆洞附近的後勤倉庫時,彭德懷想喝點水,順便去看看曹桂蘭,把她媽捎給她的包袱給她。
彭德懷的吉普車停在倉庫門前。
李望跳下車去問:“曹桂蘭在嗎?”
一個戰士說:“她到前方去送彈藥了。”
李望問:“什麼時候回來?”
戰士說:“不回來了,她們那個分部全調走了。”
懷裏抱著一個小布包袱的李望走回吉普車,說:“這可沒地方去找了。”
彭德懷說:“上車吧,走。”
吉普車又拐上了擁擠的公路。
一回到誌願軍總部,彭德懷第一件事就叫李望把要來的畫找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