麥克阿瑟又說:“有人請我去講座,酬金30萬美金,很誘人。”
李奇微說:“校長在離任回國前,希望能多加指點。”
“人微言輕禷。”麥克阿瑟說,“我想,在李奇微將軍離任的時候,陸軍參謀長的交椅將由你來坐。如果讓我來挑選人選,我也會把你當成最佳人選。”
李奇微很不自然地坐在那裏。
他沒法判定麥克阿瑟這話是恭維、是挖苦,還是出自內心。
李奇微幾乎不願再在校長銳利逼人的目光底下多呆一分鍾了。
他告別麥克阿瑟以後,打電話請西博爾德大使晚上到東京帝國飯店去。他請西博爾德幫他起草就職聲明,這本來是例行公事,沒人認真的,可李奇微卻分外認真。
李奇微在下榻的貴賓房裏的地毯上輕輕走動著,西博爾德大使在打字。
李奇微問:“好了嗎?”
西博爾德最後敲了一下鍵,說:“好了。我想,這是一個十分出色的就職聲明。”他扯下打字紙,吹了一下,遞給李奇微。
李奇微走動著看稿子,忽然站下,問:“‘以應有的謙卑態度’,這是什麼含義?”
西博爾德聳聳肩,似乎是說不用回答。
李奇微斷然地說:“刪掉!我在上帝麵前是謙卑的,在這個職位上我為什麼要謙卑?”
這是他對麥克阿瑟的回敬和抗爭,校長與學生在聯合國軍司令的交椅上是平等的,學生坐也不紮屁股。
西博爾德以不敢小瞧的眼神望著李奇微。
過了一會兒,西博爾德問:“那麼,由誰接任第8集團軍司令呢?”
李奇微說:“士兵將軍——範佛裏特中將。”
西博爾德反問:“那個號稱‘亂世英雄’的範佛裏特?”
“是的。”李奇微說,“有人說,如果沒有二戰,他最多升為中校。”
西博爾德認識範佛裏特。他不是科班出身,是士兵將軍,他是諾曼底戰役打出來的將軍。當時,他是登上奧馬哈海岸的美第29師的步兵團長。29師師長打得不好,登陸後5天沒有進展,德軍反撲很厲害,美軍損失很大。艾森豪威爾一怒之下撤了師長的職,讓範佛裏特代理師長,範佛裏特不辱使命,如猛虎前進,不久升任師長、軍長,以後又在清剿希臘共產黨時立了功。他這人不怎麼過問政治,坦率,有點偏激,被稱為真正的亂世英雄。
西博爾德不想讓李奇微掃興,所以說:“你可能找對人了。”
八
載著新任第8集團軍司令範佛裏特中將的飛機呼嘯著降落在朝鮮大邱機場。詹姆斯·範佛裏特是個強壯的富有威嚴儀表的人,鼻子頭大得有些過分,鼻子頭是紅的,一雙不大的眼睛深陷在凹陷的眼窩中,不怒而威。
希基上去同他握手:“我代表李奇微將軍來迎接範佛裏特將軍。”
範佛裏特同他握過手,看了看遠處,鑽進汽車。
李奇微在大邱的司令部裏接見範佛裏特。
李奇微同範佛裏特握著手,說“從我同你握手的時刻,第8集團軍的指揮權就移到了將軍手上了。”
範佛裏特坐下說:“我沒有料到,我們倆在這樣的地方交接權力。現在已經是和平年代了呀!”
李奇微說:“現在中國人在鐵原、金化和平康的鐵三角地區,如果將軍對形勢有把握的話,請把兵力運過‘猶他線’,這是我在北部的第二道防線。”他在地圖上匆匆畫了一下。
範佛裏特說:“我到前麵去看了再說。幾年不打仗了,生疏了。”
李奇微說:“我是專門為迎接你才從東京飛回來的,馬上要飛回去,麥克阿瑟明天要啟程回國,我也要舉行就職儀式。”
範佛裏特說:“好吧,我馬上要到前麵去看看。”
李奇微說:“不要急,先會見個客人再說。”他向後麵一擺手,希基笑著拉開門,小範佛裏特歡快地叫著“爸爸”撲了上來,高興的時候,小範佛裏特的赤紅麵更紅,雀斑更突出。
看著父子熱烈擁抱,李奇微等人走了出去。
李奇微親手導演的這極富人情味的一幕,令範佛裏特對他很有好感。
範佛裏特端詳著兒子,說:“你比在家時健康多了。我還以為不那麼容易見到你呢!你媽讓我給你帶來了好幾瓶果醬,都是她自己做的。”
小範佛裏特說:“李奇微將軍下令,讓我單機飛來大邱,我以為是執行什麼特殊飛行任務。
想不到是您來了。”
範佛裏特說:“這並不是一個好差使。”
小範佛裏特問:“薩姆到咱家去了嗎?參加沃克將軍的葬禮了嗎?”
“當然。”範佛裏特說。他的神情有些黯然。
“薩姆不再回來了吧?”小範佛裏特說,“我希望你批準他留在國內。萬一他再出現意外,他媽媽還能活下去嗎?”
“好的,孩子,我會滿足你的願望。不過,聽說他已經回到戰場來了。”範佛裏特說,“你也要小心啊!”
他們在談論薩姆·沃克的時候,未曾想到,他早已經凍斃在那寒冷的土地上,再也回不到他媽媽的身邊了。
“我沒事。”小範佛裏特說,“我們駕著飛機橫衝直撞,有時低得貼著中國軍隊的腦袋飛,把他們的帽子一個個吹起來,那真有趣,他們沒有飛機,高射炮也少得可憐。”
範佛裏特說:“可是,我看過一個記者的報道,敵人用手槍打掉我們一架飛機。”
“飛行員是笨蛋。”小範佛裏特說,“走吧,我們找個地方去吃點什麼。”
九
金化上甘嶺誌願軍司令部裏都聽得見遠處隆隆的炮聲。
彭德懷在部署第五次戰役。13日,主席回電已批準了第五次戰役的部署,隻提出要42軍主力位於元山附近,防止敵人在元山登陸。彭德懷問:“老洪,政治動員令起草好了沒有?”
洪學智說:“杜平同誌起草好了。”
彭德懷說:“這次戰役是我軍取得主動權與否的關鍵,是朝鮮戰爭縮短或拖長的關鍵,號召全軍動員起來,成建製地消滅敵人,爭取每戰必勝。”
這時洪學智說:“現在北犯的敵人離上甘嶺隻有幾十公裏了,敵機白天黑夜地來轟炸,我們必須馬上轉移了。”
彭德懷說:“好,卷地圖,走人。新地點在哪裏?”
解方說:“在上甘嶺西北的空寺洞。”
洪學智說已做了周密安排:為防備轉移時犧牲,分三批走。彭總第一批走,他第二批走,鄧華第三批走。
彭總說:“說走就走。”卷著地圖和《我們熱愛和平》招貼畫剛要走,一眼看見了曹桂蘭媽媽捎來的那個包袱,那是媽媽的一顆心啊!可現在曹桂蘭在哪裏呢?他叫人去查問過,可她所在的後勤二分部的人說,她在執行任務過程中失蹤了,是戰死還是當了戰俘,沒人能說得清。彭德懷決定再帶上這個包袱,說不定哪一天曹桂蘭會奇跡般地歸隊。
曹桂蘭怎麼可能歸隊呢?
她現在躺在大田附近一家美國陸軍野戰醫院裏。
曹桂蘭的腿打上了石膏夾板,她鬱悶地躺在床上。
一個金發碧眼的女護士賴娜來給她打針。
賴娜說:“你怎麼一句話都不說?”
曹桂蘭不語,她也聽不懂。
賴娜指指她的腿:“你的腿好了,他們會送你去集中營,那是很可怕的地方。”她的臉做著恐怖的表情。
曹桂蘭愣愣地望著她,不懂,也不想說話。
打完針,曹桂蘭馬上扭過頭去閉上眼睛。
她在盼望著能下地走路那一天,她要想盡一切辦法逃走。
十
4月14日,麥克阿瑟到他5年如一日去上班的第一大廈收拾東西,這也是他最後一次坐上他的老牌凱迪拉克去上班。車子準時在上午10點30分從家裏出發。
他震驚了!他車子經過的那條路兩旁站滿了人,夾道歡迎他。
第一大廈前的人更多,以至於他下車的時候不得不再三學著日本人的樣子,鞠躬,再鞠躬。
他有些傷感地想,從明天起,這東京獨特的“麥克阿瑟”一景從此消亡了,他麥克阿瑟也隨之消亡了。
在那一天,裕仁天皇到麥克阿瑟官邸話別,天皇哭得淚人一般。
第三天的送行場麵,麥克阿瑟是料到了的,幾乎是萬人空巷。從東京通往橫濱厚木機場的20多公裏的公路兩側擠滿了男男女女,到處都飄揚著美國國旗。
麥克阿瑟本來應當就近從東京羽田機場起飛,可他不忘舊事,仍舊選擇了6年前他第一次登上日本列島的厚木機場離去,他說這是有始有終。
從市區通往機場的路上,排滿了美國軍隊和日本警察。
道路兩旁的高樓上裝飾著彩旗,掛著標語。
最有趣的一個大橫額上大書:“祝麥克阿瑟將軍在大選中當上美國總統”。
成千上萬的日本人擁上街頭,手持日本旗、美國旗,早早地恭候在那裏。歡呼聲如雷貫耳。
車隊從日本大使館出發了。
日本人在歡呼、喊叫:“瑪卡薩,根斯威(大元帥)!”
麥克阿瑟不得不站到敞篷車上,與夫人珍妮向群眾頻頻招手。他感動得熱淚盈眶,當年在菲律賓,奎鬆總統封他為元帥,現在是日本老百姓!
往事猶然在他心中翻湧。那是1945年的8月30日,他乘坐的C-54“巴丹號”飛機降落在厚木機場,先期到達的艾爾伯格將軍用軍樂隊歡迎他。
當他的車隊從橫濱出發浩浩蕩蕩開往市區時,麥克阿瑟突然下令,所有軍官的武器一律不準帶,全放在飛機上。沒有人理解他。
可麥克阿瑟預期的效果收到了,他說他要贏得日本人的心。連丘吉爾都說麥克阿瑟此舉高明,是信心與文明的感召。
沒有那一天和後來的一切努力,今天麥克阿瑟也許是灰溜溜地滾出日本,甚至要挨臭雞蛋和西紅柿的襲擊。
他心滿意足了,他在心底不斷地呼喊著:再見了,日本。再見了,我的往事……在厚木機場,盛況尤為空前。
麥克阿瑟在軍樂隊高奏美國國歌時走下敞篷車,他與吉田茂首相擁抱。
吉田茂說:“我希望不久的新總統是您。”
麥克阿瑟說:“我不想用這個方法來報一箭之仇,我沒有政治抱負。上帝保佑美國。”
李奇微向麥克阿瑟敬軍禮,說:“將軍為我開拓了勝利的道路。”
麥克阿瑟說:“勝利是沒有代用品的。”
西博爾德與麥克阿瑟緊緊握手:“您走了,可您和過去一樣輝煌。”
麥克阿瑟環顧左右,笑意中帶有幾分淒涼:“我的生命已近黃昏,暮色已經降臨,我昔日的風采和榮譽已經屬於落下地平線的夕陽,謝謝。”
樂隊奏起了《美好的往日》這首令麥克阿瑟癡迷而又心碎的曲子。隨著這曲子的終了,他的一切榮辱悲歡,一切恩怨與得失,都將永遠地融入那茫茫的往事的大漠中,這大概就是麥克阿瑟悲歎的“消失在地平線下的夕陽”。
麥克阿瑟挺起胸,與珍妮檢閱儀仗隊。
然後他同軍官們一一握手,關切地低語。
一些軍官女眷們低聲啜泣著。
惠特尼和同行人員陸續登機。
這時吉田茂為他的朋友鳴響了19響禮炮,僅比國家元首少兩響。
在送別曲中,麥克阿瑟和熱淚滿臉的珍妮從人群包圍中掙脫出來,向舷梯走去。
麥克阿瑟在關上艙門前的最後一句話是:“老兵沒死,隻是消失。”
飛機在滑行。
麥克阿瑟在舷窗口招手。
千萬人在招手。
飛機騰空而去。麥克阿瑟畢竟還是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