喬冠華說:“你簡直不像記者,倒像中央情報局或是聯邦調查局的人。”
金絲吉笑了:“在搞情報這方麵,記者與諜報人員並無太大差別。所不同的是,諜報員是為了政治需要,而記者是為了新聞需要;前者要求絕密,後者希望盡早公布於世。”
喬冠華說:“你是個辯才。”
金絲吉說:“正因為你們把我和情報人員劃在一個範圍裏考慮,才拖了幾天來回答我,我已經不抱任何希望了。”
“這次你失算了。”喬冠華說,“我們同意為你開具特別新聞采訪證。你的要求得到了滿足。”
“是嗎?”金絲吉跳了起來,“天哪,這可是我絕對沒有想到的!”
貝卻笛也大感意外,他覺得該說幾句中國人的好話,於是他說:“我說過了嘛,中國人是很寬厚的。”
稍稍冷靜下來以後,金絲吉又覺得這收獲來得太容易了,反倒令她信不過,她懷疑肯定還有許多苛刻的附加條件。
金絲吉臉上的笑容漸漸消失:“喬先生,我想,不至於派一個或兩個大兵押解著我吧?或者稱為保護我的安全?”
喬冠華幽默地說:“我們的每一個兵、每一條槍都用在戰場上,不可能浪費在別的地方。”
“那真是太讓人感動了。”金絲吉又笑了。
“不過,向導,你總是要有一個吧?”喬冠華說。
“這我能接受。是個女孩子嗎?”
“當然。”喬冠華說。
這又令金絲吉特別好奇,他們會派個什麼樣的女士來陪她去冒險呢?
喬冠華說,明天這個時候她就可以見到她的夥伴。
第二天上午,金絲吉早早地來了,她肩膀上挎著一架德國造蔡斯牌相機,脖子上吊著麥克阿瑟送給她的那支綠杆金筆,像是裝飾物,特別醒目。
金絲吉多少有點焦急,在地上輕輕地來回走動著。
“你好,金絲吉小姐。”突然背後傳來一聲英語問候,脆聲脆氣。
金絲吉倏然轉過身來,在她麵前站著一個長得很端莊秀氣的姑娘,一身列寧裝,齊耳短發,修長的眉毛,水靈靈的一雙大眼睛,笑眯眯的模樣討人喜歡。
“真是典型的東方美女。”金絲吉試探地向前走了幾步,“你不會就是我的向導吧?”
“就是由我來陪你去采訪。咱們認識一下吧,我叫康乃馨。”她笑吟吟地說。
金絲吉簡直有點喜出望外了。
“康乃馨?這不是一種花的名字嗎?”金絲吉說,“你的英語說得這麼好!”
“我是在舊金山長大的。”康乃馨說,“我父親原來在加州大學柏克萊分校教書,後來回國的。”
“我太幸運了。”金絲吉說,“你受過西方教育,我們溝通起來至少是不困難的。”
康乃馨問:“我們什麼時候出發呢?”
金絲吉說:“能在黎明出發,當然不要拖到黃昏。”
康乃馨笑了:“好的,明天早上咱們就可以上路。不過,一路上你得聽我的。”
“那當然。”金絲吉說,“你是向導、翻譯,又是上司。像你這麼漂亮的女孩子上前線幹什麼呢?打仗嗎?哦,看護小姐,對不對?”
康乃馨說:“我和你一樣,是戰地記者。”
“哎喲,又多了一層關係,我們是同行了。”
康乃馨說:“你知道這句話嗎?太陽是美國佬的,月亮是我們的。”
“我不明白。”金絲吉說。
康乃馨輕聲笑了:“你們美國飛機白天轟炸,我們就藏起來,晚上飛機炸不著,我們就行軍、打仗。”
“我明白了,”金絲吉說,“你是在告訴我,我們必須天天夜間行走。”
康乃馨笑起來:“因為美國佬的飛機可分不清哪個是他的金絲吉小姐,炸彈一樣往你腦袋上投。”
金絲吉聳聳肩,說:“你說得很真實,雖然這很殘酷。”
九
板門店談判從涉及到戰俘問題開始,就又不順利了。美方遲遲不提供完整的朝中方戰俘名單。
李克農分析他們要在戰俘問題上大做文章。
在12月31日的會談中,朝方代表李相朝明確指出:美方提供的我方戰俘名單,比他們提供給國際紅十字會的少44 105人的材料,且迄今沒交給我們完整的材料。他們一會兒說這些材料我們不需要,一會兒又說幹脆不存在,這到底是怎麼回事?李相朝說,這是美方必須首先交代清楚的。
利比上校說:“他們是朝鮮平民,已經放了。”
李相朝說:“是你們不可能把全部名單報出來吧?”
柴成文拍著花名冊說:“我方66軍198師有個報務員叫李連峰,這個人確實成了你們的戰俘,他就曾住在巨濟島的第72戰俘營,為什麼名單裏沒有他?”
利比說:“我提醒你,你已經是第三次提這個報務員了。我們認真地查過,從來沒有過此人,你們的情報荒謬,你有什麼證據證明這個人是戰俘?”
柴成文說:“難怪你們不敢把戰俘名單如實填報,因為你們心裏有鬼。我方才提到的李連峰還活著。”
利比問:“我們憑什麼相信呢?”
柴成文說:“你們的情報人員尤金·克拉克把他和另外3個中國戰俘強行押解到日本,在你們辦的橫濱諜報中心訓練後,再空投到我後方,企圖強迫他們為你們充當特務。可惜你們打錯了算盤,他們是堅貞的愛國者,李連峰跳傘的時候,把手榴彈扔到機艙裏,炸了你們的飛機。你們不是尋找範佛裏特將軍的兒子嗎?他就是那個被炸死的飛行員。說到這裏,你該明白了,我手裏掌握著什麼樣的證據,我們將通過國際紅十字會向全世界公布你們的醜行。”
利比上校目瞪口呆。過了一會兒,他反擊道:“同樣,我們也有1 058個非朝鮮籍的戰俘,在你們提供的名單上沒有。我們倒沒有懷疑你們讓他們去受諜報訓練,而是被你們殘殺了,我希望得到解釋。”
李相朝說:“你們的第1集團軍12月7日報告說,我方殘殺了2 300名美國兵,後來又改為3 000多人。那麼,對不上的名單才1 058人,多餘被殺的人是誰呢?”
利比無言以對。
十
月色很好的冬夜,白雪在月光下閃爍。
金絲吉坐在吉普車裏,遞給康乃馨和司機各一塊口香糖,她伸了個懶腰說:“今天很幸運,飛機一直沒有來轟炸。也許是因為今天是1951年的最後一天,美國人還是講人道的。”
康乃馨笑笑,說:“但願你的願望不被炸彈粉碎。”
司機說:“那我可開大燈了,跑起來舒服。”
大燈一開,車前雪亮,忽高忽低的車燈照出山川、樹木,車速也加快了。
“密斯康,你為什麼要來戰場?”金絲吉問。
“你呢?”康乃馨反問。
金絲吉說:“我為了新聞的公正。”
“我雖是記者,卻不是為了新聞公正與否。”康乃馨說,“我是為了正義。”
“又是這一套,”金絲吉說,“共產黨說教的一套。”
康乃馨問:“你認為美國在朝鮮這一切都是正義的嗎?”
“起初我認為是。”金絲吉說,“不是也沒關係,我可以罵它。你在美國住過,你知道的,美國有很多令人作嘔的東西,種族歧視,同性戀大遊行,吸毒……可有一點對我們記者來說是滿意的,你可以罵它。”
康乃馨說:“你畢竟是美國人的立場。”
金絲吉跳躍性的思維使她轉移了話題:“你有男朋友嗎?”
康乃馨笑了:“我提醒你,對東方人問話,男朋友的概念是不準確的。”
金絲吉問:“為什麼?”
康乃馨說:“中國女人除了丈夫、未婚夫以外,其他男人都不可以稱為男朋友。”
“哦,我忘了,”金絲吉笑道,“中國人的性觀念是保守的。我當然是問你有沒有意中人了,而不是性夥伴。”
康乃馨隻是格格地樂,並不回答。
金絲吉又問:“你為什麼起了個名字叫康乃馨呢?西方人喜歡把這種花獻給母親。”
康乃馨說:“媽媽生我的時候難產,差點死掉。人已經抬到太平間去了,爸爸抱著剛出世的我,說讓孩子去告別一下媽媽,醫生護士都反對,可爸爸堅持把我抱去了,我在太平間裏‘哇’的一聲大哭,媽媽竟奇跡般地活過來了,爸爸就給我起了這個名字。”
“多麼動聽的故事!”金絲吉說。
突然司機關閉了車大燈,同時喊了一聲:“不好,敵機來了!”
還沒等金絲吉反應過來,山呼海嘯的俯衝怪叫聲就席卷了一切。炸彈隨即在車前車後爆炸開來,車子像喝醉了酒的醉漢,左右搖擺扭秧歌。
金絲吉大叫:“停車!”
司機好歹把車停下,金絲吉爬下車還仰頭去尋找敵機,她周圍早遭了一梭子子彈的掃射。
有經驗的康乃馨用力一扯,把金絲吉扯倒,康乃馨抱著她連滾了幾下,滾到一個炮彈坑裏。
敵機又一次返回來,對準停在路旁的吉普車轟炸。在一片火焰中,吉普車的碎片飛上了天。
目睹這一切,金絲吉說:“狗娘養的!方才我還說今天是除夕,他們講人道!”
飛機飛遠了,兩個人抖落渾身的泥土、雪粉爬起來去找司機。
司機躺在地上,腿炸斷了。
望望成了一堆廢鐵的燃燒著的吉普車,金絲吉說:“這可怎麼辦?我們完了。”
康乃馨說:“我們去弄樹枝,先綁一副擔架把他送到有人的地方,現在你的采訪已經不那麼重要了。”
“你說得對。”金絲吉說。
康乃馨跑進林子,拾了幾根被炸彈炸斷的殘枝扛回來。“我們沒有繩子。”金絲吉說。
“有辦法。”康乃馨把大衣脫下來,開始把衣服扯成條先給司機受傷的腿紮緊,再用布條擰成繩子。
“你真是個聰明的姑娘。”金絲吉也開始幫她扯大衣,擰繩子。
很快,一副簡易擔架綁好了,兩個姑娘吃力地把司機抬了上去。
司機說:“你們別管我了,你們走吧。”
康乃馨說:“別說話,挺住,前麵不遠就是15軍的防地。”
她倆抬起了傷員,沿著雪路走去,月光在雪地上投下她們長長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