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27章 我是一個好美國鬼子(1 / 3)

冬天的太陽懶懶地斜掛在天上,島外的馬山海麵霧蒙蒙的。巨濟島從前是個漁港,雖然隻有幾十戶人家,卻很熱鬧,這裏是很大的魚市。自從美國人把這個島子變成了關押戰俘的集中營後,居民都被趕走了,一幢幢鐵皮房子和高高的哨塔使小島變成了恐怖的地方。

在女戰俘營中,曹桂蘭真是度日如年。她腿上的傷好後,曾兩次試圖逃走,一次在醫院,一次在運往巨濟島的船上,兩次都失敗了,遭到一陣毒打後,押到特殊的懲罰小號十多天,才又放出來。

巨濟島外大海茫茫,逃走的希望已經極其渺茫了。

這一天,因為不算太冷,在女戰俘營中出來活動的人很多,有的蹲在牆根下曬太陽,有的在洗衣服。她們不能走出戰俘營大院,鐵蒺藜外麵是荷槍實彈的美國兵在站崗。

曹桂蘭在院子裏走動著,漸漸靠近圍牆,她雙手抓著鐵蒺藜網,搖撼著看著迷蒙的遠方,鐵蒺藜刺紮了她的手,流出血來。

一個梳短發的女戰俘向她走來,對曹桂蘭說:“聽說要遣返戰俘了。”

“真的嗎?”曹桂蘭問。

“我上醫院的時候聽76號戰俘營的一個認識的人說的,他是我們師的宣傳幹事。他們不知從哪弄了一個半導體收音機進來,聽到電台廣播了。”那個女兵說。

曹桂蘭說:“快點遣返吧,在這裏頭真是度日如年啊。”

那個女兵說:“不過,你得小心點,集中營裏有壞人。”

“是美國兵嗎?”

“最可恨的並不是美國人,是叛徒。”那個女兵說,“有一個家夥叫王順清,原來就是國民黨兵,在遼沈戰役時投降了,收編到咱們部隊。這回一當了戰俘,成了管委會的頭,組織了一夥人,動不動就打人,逼你上台灣去。”

曹桂蘭說:“敗類。”

這時,兩個美國執勤兵領著幾個中國人過來,他們看了看手裏的名單,又看了看曹桂蘭胸簽上的號碼,說:“請你來一下。”

曹桂蘭看了看那個女兵,女兵正衝她使眼色。

曹桂蘭說:“我不去。”

“你別誤會。”一個大馬臉留背頭的人說,“我們是同胞兄弟姐妹嘛,替大夥管點事兒,今天找你是好事,有可能釋放戰俘了。”

曹桂蘭仍然不放心,打量他們幾個。

大背頭說:“我們要挨個找人談一遍,做到心中有數,省得美國人扣留戰俘。到現在為止,好多同誌連名字、部隊番號都報的假的,這樣一來,我們隊伍指名要人時,這些同誌可就回不去了,我們就是要好好核對一下。”

曹桂蘭心裏一動,說:“好吧!”隨他們走去。

大背頭把曹桂蘭帶到了戰俘管理處後麵的一間房子裏。

大背頭客氣地請曹桂蘭坐下以後,看了看她胸簽上的號碼,又對照一下手裏的名單,說:“你叫曹月紅?這是個假名字吧?”

曹桂蘭警惕地說:“是真名。”

大背頭露出大牙說:“你唬洋鬼子行啊!你唬自己人就唬不過去了。你看你的登記,95軍62師,哪有這個番號?中國也沒有90多個軍呀。若真有95軍,師的編號也應當是285師!怎麼師號比軍號小?”

曹桂蘭望著他不出聲。

“你還信不著我嗎?”大背頭說,“我想問問你,一旦戰俘開始遣返了,你到哪去?”

曹桂蘭說:“這還用問嗎?回祖國去唄。”

大背頭說:“咱們誰沒有愛國心!我也想回祖國去,連做夢都想。可是,你可得好好想想啊,涉及你一輩子的大事。”

曹桂蘭更加警惕了:“你這是什麼意思?”

大背頭說:“前些天,咱集中營有個難友,是軍醫助理,所以對他看不嚴,常到各個戰俘營裏給大家看病。結果呢,跑了。他真的越過三八線跑回自己的部隊去了。他滿心高興了,可沒想到人家把他當叛徒了。”

“你胡扯!”曹桂蘭站起來,問,“你是不是姓王?”

大背頭說:“我叫王順清,給大家辦點事。”

曹桂蘭吐了他一口:“呸!”她快步走出門去。

那幾個人相視一看,沒有法可想。

曹桂蘭很苦悶,她一直在留心,她相信戰俘營裏一定有黨的組織。

機會終於叫她盼到了。有一天,她正在打飯的路上,一個人叫住了她:“你是曹桂蘭吧?”

曹桂蘭站住了,認了半天:“你是——”

那人說:“我是衛生部的軍醫秦浩啊!”

曹桂蘭說:“啊,想起來了,我到你那拿過凍傷藥膏。你怎麼也被俘了?”

“別提了,”秦浩說,“我到60軍去巡診,正趕上第5次戰役,我在180師時,趕上被包圍,沒衝出去,我不能丟下傷員啊,結果我和傷員一起當了俘虜。”

曹桂蘭問:“你怎麼這麼自由?”

“我在戰俘營衛生所,給大家看病,美國兵不怎麼看我。你有事就去找我,看病沒人攔你。”

曹桂蘭說:“好吧。”

秦浩問:“你方才幹嗎去了?”

曹桂蘭說:“幾個壞蛋勸我不回大陸。”

“這幫敗類。”秦浩說,“你別上當。他們正幫助美國人搞什麼甄別,策動一些人去台灣,我們分析這是在板門店談判時玩花樣。你可千萬別上當。”

曹桂蘭說:“壞人都結成幫了,戰俘營裏沒有黨組織嗎?”

秦浩四處看看,欲言又止,最後他說:“你多團結女同誌,互相打氣,不管發生了什麼事,你記住,我們隻有一條路,回祖國去。組織就在你身邊,無時無刻不在。”

曹桂蘭點了點頭。

她心裏踏實了,雖然秦浩沒有正麵回答她,這裏有沒有黨組織,可那一猶豫,那充滿力量的眼神,都不言自明了,她真想撲到秦浩的懷裏大哭一場,她像一個沒娘的孩子找到了親娘一樣激動。

是無條件地全部遣返,還是像美方提出的自願遣返,仍然是板門店關於戰俘問題談判的焦點。

在1952年1月2日這一輪談判中,利比上校已玩不出什麼新花樣。

李相朝說:“你們有新的方案拿出來嗎?我們仍然堅持認為,我們必須依據《日內瓦公約》規定,全部遣返戰俘。我們朝鮮和中國都不是公約簽字國,但我們仍然願意恪守這一國際準則。”

柴成文說:“而你們美國是61個簽字國之一,你們更沒有理由背棄《日內瓦公約》。”

利比詭辯道:“日俄戰爭後,日本將羅傑斯特文斯基中將以下俘虜全部遣返了,但不願回去的中途逃走了,在日本定居至今。二戰以後,蘇聯扣留了幾百萬德國和日本官兵,讓他們去開發西伯利亞,這都是曆史上有過的。”

柴成文說:“據我們掌握的情況,你們正打算把誌願軍戰俘送往台灣,這是絕不能容許的。”

利比狡獪地笑笑,說:“台灣是中國的一個省,因此可以理解為,去台灣也是返回中國呀!”

“這是強盜邏輯!”柴成文說,“你們的參謀長聯席會議8月15日發布了99024號電令,已經指示李奇微按‘任意遣返戰俘做準備’,你們不是早已決心把《日內瓦公約》拋到一邊了嗎?”

這一揭露,利比等人目瞪口呆,半晌一句話也回答不出,他大概怎麼也想不通,中方掌握情況會如此確切!

利比和他的助手利用抽煙來掩飾他們的尷尬。

李相朝、柴成文等朝中方代表正襟危坐,在沉默中死死地盯著對手。過了難堪的一陣之後,李相朝補充道:“《日內瓦公約》118條明文規定,停止敵對行動後,應立即釋放和遣返戰俘。”

利比說:“可是,公約忽略了幾個不容忽略的因素。對於那些害怕遣返的戰俘怎麼辦?那些失掉了本國政府同情的戰俘怎麼辦?更喜歡捕獲者一方生活習慣的戰俘要不要特別關照?比如說,你們的一些戰俘,特別羨慕我們美國的生活方式,他們想留下來,我們把他們拒之門外,也似乎不太人道吧?”

李相朝說:“你這是找種種借口企圖扣留我方戰俘。《日內瓦公約》118條說的遣返,是帶有強製性的。”

利比說:“你們的戰俘名單也不全嘛!你們沒準備好船就想過河。”

柴成文說:“船早有了,隻是你們不想過河而已。”

利比說:“中國戰俘20 720人,朝方戰俘為151 360人,共17萬多人,願意遣返的隻有7萬人。”

柴成文說:“你們這是搞欺騙。”

利比,這個脾氣暴躁的水手出身的人,是以辛辣的短語、意賅的語言、刺人的雄辯而被李奇微選中的,此時又施展他的辯術說:“你們大可不必擔心任意遣返有什麼害處。比方中國誌願軍,據你們自信的聲明,他們都是百分之百誌願到朝鮮來支援友邦的,既然這樣,他們怎麼會拒絕回中國大陸呢?如果他們真的不回去,那隻能證明你們的國家是個難以居住的國度。”

解方冷笑道:“詭辯代替不了真理。”

利比打斷他說:“當然,我們也可以做某些讓步。”

解方聲色俱厲地說:“你們想騎在別人頭上,等你們下來時才說,這是對你們的讓步。”

利比手裏玩弄著紅藍鉛筆,說:“我方有一個新的建議,希望你們能接受。那就是一對一的交換。如果一方交換完了,出現戰俘名額不夠的情況,可以用平民頂替,再不夠就讓這些無人交換的戰俘宣誓:我以後不再參加戰爭了。然後假釋,讓他們自由選擇去處。我們認為這是最完美的自願遣返方案。”

李相朝氣憤地說:“遣返戰俘並不是買賣奴隸!20世紀的今天更不是奴隸的時代!”

柴成文批駁說:“這個方案是假借‘自願遣返’和‘一對一’名目扣留戰俘。”

利比說:“釋放全部戰俘,那不是等於增強你方的軍事力量了嗎?”

柴成文說:“這一句話暴露了你們的目的,原來你們關心的並不是戰俘的人權和幸福,而是戰爭!”

利比啞口無言了。李奇微稱讚的“和任何外交對手交鋒也不感困難的男子漢”利比先生此時有點冒汗了。

利比開始收拾麵前的文件。

柴成文望著他的汗顏,推過去一遝紙巾。

又一次卡殼。由於美方的無理阻撓,關於戰俘遣返的小組會開了50多次仍無結果。

暴風雪肆虐,風嗚嗚地吹,漫天大雪。

金絲吉和康乃馨在山裏低頭頂風走著,速度很慢。

金絲吉喘著粗氣,說:“還有多遠了?”

康乃馨說:“快了,翻過這座山就到了。”

金絲吉一屁股坐了下去,說:“我實在走不動了。”

“千萬不能坐下。”康乃馨說,“你一坐下就會睡著,就會凍死。”她用力把金絲吉拉起來,結果沒拉起她來,自己卻摔了個後仰,兩個人一齊滾下雪坡。

兩個人掙紮起來。金絲吉說:“我們兩天沒有吃東西,會餓死的。”她感到心跳氣短,四肢無力。

康乃馨從兜裏摸出一塊巧克力糖塞給她。

金絲吉驚訝了:“怎麼,你還有巧克力?我一共給你3塊,你又還我3塊,你一塊沒吃?”

康乃馨替她剝去糖紙,把糖塞到她口中。

金絲吉抱住她嗚咽地說:“我的好妹妹,若是我們能活著走出這座大山,我一定好好報答你。”

康乃馨拉起金絲吉,又艱難地往前走。

突然,在她們的視野裏出現一個簡陋小草房。

金絲吉用手一指,暈倒了。

康乃馨拖著她向草房爬去,她們被一個滿臉皺紋的朝鮮阿媽妮發現,把她們扶到了暖烘烘的房子裏。

她們不懂朝鮮話,康乃馨隻會說一句:“安再希庇希約。”

她們看見老太太家牆上掛著一張全家福照片,她有6個兒子。

康乃馨指著那些小夥子的照片逐個問阿媽妮,她哭了,用手比畫著扛槍、打槍動作,最後比畫倒地死亡狀。

康乃馨說:“她的意思好像說,6個兒子全上前線了,全都戰死了。”

金絲吉神色黯然地看著滿頭銀發的阿媽妮。

老太太給她們做了一頓大米飯,一銅碗醬湯,她們幾乎撐得站不起來了,金絲吉說她有生以來,是第一次有這麼大的飯量、這麼好的胃口。

在告別阿媽妮時,康乃馨把自己身上的毛衣脫給了她。康乃馨看到寒冬臘月裏,老太太還沒穿上棉衣服。

深深受了感動的金絲吉拿出了100美元塞給老太太,可老太太死活不肯要。金絲吉很不是滋味,她問康乃馨:“這是為什麼?她為什麼接受你的毛衣,卻不接受我的錢?”

康乃馨開了一句玩笑:“可能因為你是美國鬼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