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裏森說:“我不知道有這種事,也沒有受權答複,我到板門店來,不是聽取共產黨的謾罵和謊言的,既然你們不想談,那我建議休會。”說罷起身,吹著口哨,帶著他的助手揚長而去。
南日和朝中方代表們又氣憤又無奈。
解方說:“這家夥十足一副無賴相。”
南日說:“李克農隊長分析得對,我們的對手又不想談了。”
六
金絲吉和康乃馨乘坐的吉普車駛來。一路上不斷與來往的軍車會車。
已經有了早春的氣息,天不那麼冷了,越往南走越暖,過了三八線,河水已經解凍,柳梢開始吐綠,離遠看,像是在枯枝上罩了一層薄薄的綠紗。
金絲吉不但去看了戰俘,也訪問了朝鮮老百姓,還去了誌願軍的幾個部隊,一晃一個多月過去了。金絲吉在這一個多月中,長了很多見識,她承認,她對東方人才剛剛有了一點了解。
康乃馨說:“你這一趟冒險是值得的。”
金絲吉說:“我把這些照片發表了,我可能要被軍方從朝鮮戰場上趕走。”
康乃馨說:“那不要緊,他們不要你,你可以到我們這來,我歡迎你。”
金絲吉說:“好可怕呀,叫我當共產黨嗎?”
康乃馨說:“我可怕嗎?”
“你?”金絲吉說,“不,你太可愛了。”
康乃馨問:“那麼,這些天你接觸到的中國人、朝鮮人,都像你們所形容的那樣青麵獠牙、殺人不眨眼嗎?”
金絲吉說:“當然不。”
康乃馨說:“你已經被我們赤化了。”
金絲吉笑了起來。
金絲吉突然問:“你們為什麼把美國人叫美國鬼子?”
康乃馨說:“你們不是把德國人叫過德國鬼子嗎?”
金絲吉誇張地扮了個鬼臉,說:“在你們眼中,美國兵和納粹一樣可憎嗎?”
康乃馨說:“差不多吧。”
金絲吉說:“我此行一個小收獲是得了個綽號:女美國鬼子。”
康乃馨說:“我還等著看你的《女美國鬼子的遭遇》呢。”
金絲吉又縱聲地笑起來。
吉普車從一片茂密的林間公路穿過,大地一下子顯得開闊了,遠處有小橋、小河。
康乃馨說:“到三八線了。”
金絲吉把事先備好的白旗拿出來插在車上。
康乃馨說:“投降嗎?”
“是中立,”金絲吉說,“因為我諷刺了喬埃將軍車上插著白旗去談判,我說這等於是向中國人、朝鮮人投降。結果惹了一場風波,第二天,喬埃死活不再插白旗了。”
康乃馨說:“但投降的標誌也真的是打白旗呀。”
金絲吉說:“對記者來說,無所謂投降了,記者永遠是中立的——對不起,我忘了,你不同意這觀點。”
“我不跟你爭了。”康乃馨說,“世上沒有絕對中立的立場,除非是冷血動物。”
“你說我是冷血動物?”金絲吉大笑。
康乃馨說:“過了前麵的小河木橋,就是美軍占領地了,我該告別了。”
“送我到橋上嘛。”金絲吉說,“這裏是中立區,沒有危險的。”
康乃馨微笑著默認了。
汽車開上了木橋,停在了這一端。
望著白亮亮的河水,金絲吉說:“走,到小河邊去洗洗臉。”
司機停在車旁抽煙,她們跑下堤坡。
向陽的堤坡上,茸茸小草剛剛鑽出地表,還沒有蓋住地皮,在料峭寒風中冰淩花已經開出了金黃的小花。
她們跑向流水潺潺的小河。如果你不去注意小橋附近的炸彈坑和小河中間撅著尾巴沒爆炸的塗有USA的炮彈,你看不出這裏正經曆著戰爭。
金絲吉和康乃馨跑到小河旁,金絲吉甩掉了鞋子,挽起褲腳,第一個跑到水中。
“涼不涼?”康乃馨問。
“和冰水差不多,真涼啊!”金絲吉嘻嘻哈哈地說,“下來呀,可舒服了。”
康乃馨伸手在水裏試試,猶豫著脫了鞋襪。金絲吉又在小河裏叫起來:“哎喲,這是什麼?
龍蝦,龍蝦夾了我的腳!”她在水裏一陣亂撲騰。
康乃馨跑過去一看,從石縫裏抓出一個鰘蛄,說:“這叫鰘蛄,不是龍蝦,龍蝦是海裏的。”
她們坐到一塊大青石上,金絲吉說:“這石頭真光滑。”
康乃馨說:“這是朝鮮女人用來捶衣服的石板,現在是戰爭年月,沒有人敢來洗衣服了。”
她給金絲吉描述著木槌子的模樣,怎麼捶打,怎麼漿洗衣服,她告訴金絲吉,朝鮮族婦女喜歡用米湯把洗過的衣物上一遍漿,用起來挺括。而且挺括得過分,被子蓋在身上嘩嘩響,像馬口鐵。康乃馨還說,中國古時候也用木槌子捶洗衣服,並且念了一句李白的詩:長安一片月,萬戶搗衣聲。
金絲吉說:“東方人有一種童話般的古老神韻。”
兩個人坐在石板上,金絲吉望著打漩的水曲折流去。康乃馨卻輕輕眯起那雙美麗的眼睛望著煙青色的天際,那裏正有霧一樣的雲片飛起來。康乃馨望了好久,仿佛許多情感、許多美麗的往事和瑰麗的向往都從那變幻莫測的雲中向她湧來。
金絲吉問:“我們還能見麵嗎?”
康乃馨說:“中國有句俗話,山不轉水轉,我想,我們有機會的。”
金絲吉從筆記本上扯下一頁紙,寫上一個地址:“這是我的地址和電話號碼,你如果高興,可以給我這個美國鬼子寫信。”
康乃馨縱聲大笑起來,說:“謝謝你,美國鬼子。”
金絲吉說:“把你的地址給我呀。”
康乃馨笑了笑,也寫了一張紙片給她。
“啊,你住在北京,”金絲吉說,“聽說那是個古老而又美麗的城市。”
康乃馨說:“歡迎你去我家做客。”
金絲吉說:“除非你結婚的時候。你到現在還沒有告訴我,你的男朋友,啊,不,你的未婚夫是幹什麼的。”
“他還在大學裏讀博士。”康乃馨說。
“在美國?”金絲吉驚訝地問。
康乃馨點點頭,說:“在哈佛大學。”
“這太有趣了,”金絲吉說,“哈佛大學博士的未婚妻,在戰場上打美國鬼子!”
康乃馨也笑了。
天邊那詭譎的雲凸起來,變成一匹奔馬,他好像騎著這匹駿馬朝他的心上人飛馳而來;那雲又像一艘剛剛露出海平麵的巨輪,他,站在甲板上,海風吹拂著他的頭發。
自從到了朝鮮,她幾乎沒有時間想他了,在殘酷的戰地,你不可能有什麼浪漫情懷。可現在她的心像拂過了一陣春風,這是為什麼?也許因為要停戰了。
金絲吉問:“這麼說,你完全有可能到美國去結婚?”
“不,”她說,“我們已經講好了,畢了業,他就回來。”
金絲吉在草地上采了一朵冰淩花,替康乃馨插在雲鬢上,說:“再見了,我這一輩子也不會忘了你。”她眼含熱淚,擁抱著康乃馨。
寒風輕輕掠過水麵,掀起一層淺淺的褶皺。
坐在石板上,金絲吉雙腿在水中擊打著,吊在脖子上的那支筆前後悠蕩著,她忽然說:“咱們要分手了,我提一個要求行嗎?”
康乃馨笑著說:“不會是美國鬼子幹脆想留在中國不回去了吧?”
金絲吉摘下那支麥克阿瑟送她的筆,托在手上,說:“換,怎麼樣?換彭德懷給你的那一支。都是大人物的筆,我想,你並不吃虧。”
康乃馨認真地搖了搖頭,說:“不,我不換。”
“什麼理由不換?”金絲吉還不甘心。
“沒有理由。”康乃馨說,“希望你能理解我。”
事實上金絲吉並不能理解康乃馨的內心感受。突然,小樹林子裏響起一聲槍聲,帶著殘響。
她們扭頭朝河對岸望去,有20多個美國兵鳴槍躥出來,在朝她們射擊。
“渾蛋!”金絲吉用力揮了揮手,“我是美國人,她是我的朋友。”
那些美國兵根本沒理睬,又是一陣排槍打過來。
康乃馨中彈了,她搖晃了一下,努力站住。
金絲吉大叫了一聲:“康。”撲過去把她攬在懷中。
這時那群美國兵已經涉水過了河,大聲嚷叫著:“投降吧……”逼了過來。
殷紅的血從康乃馨的胸部流出來,她臉色蒼白。
金絲吉把她輕輕放倒在草地上,突然站起來,麵對美國兵,發瘋了一樣大叫起來。
美國兵全愣了,沒想到她是個金發碧眼的美國人。
金絲吉撲過去奪過一杆槍就射擊。一個美國兵眼疾手快,抬高了她的槍管,子彈射向了天空。她扔下槍,失聲地哭起來:“她是朋友——”
美國兵們似乎都嚇呆了,靜靜地垂下槍管,目視著康乃馨那張美麗而蒼白的臉。
康乃馨已經不會說話了,她輕輕地閉上了眼睛,頭上那朵小花在微風中抖動。
七
李奇微很感幸運,他沒想到他這樣快就從噩夢中醒來。5月4日,他接到了參謀長聯席會議的命令,調他去歐洲接替艾森豪威爾,擔任美軍司令,兼北大西洋公約組織的最高統帥。
在美國軍界,人人都承認,歐洲的這個肥缺,甚至是參謀長聯席會議主席都不換的。若不是艾森豪威爾因為競選總統而忍痛割愛,艾克有可能握著權杖一直到死。
李奇微一直為朝鮮戰局而苦悶,打又打不贏,談又談不攏,好像一個人雙腳陷入泥淖,越拔越拔不出腿來,反而越陷越深。他擔心,他將注定要為此付出沉重的代價,名聲掃地。
他沒想到奇跡竟在意想不到的地方出現了。馬克·克拉克上將代替他到朝鮮來受罪來了。
5月5日,李奇微在東京第一大廈迎接了來接任的這位相貌堂堂的大個子將軍。
在他們熱烈擁抱時,克拉克說:“你太客氣了,我們是老朋友、老同學。我一直懷念西點軍校的朝朝暮暮。”
李奇微給他倒了一杯白蘭地,說:“是呀,我更懷念令尊大人查爾斯·克拉克將軍。我記得他是麥克阿瑟的老師。”
克拉克說:“那時麥克阿瑟是我父親的高材生,常到我家去,我很早就認識麥克阿瑟。家父早就斷言過,麥克阿瑟會成為傑出統帥。”
李奇微笑道:“令尊大人可沒預言過我能有什麼建樹吧?”
克拉克笑道:“他並不是預言家,也不懂占星術,你的成就就在無人預料中,更顯出你的超乎尋常呀。”
兩個人都笑了起來。
李奇微說:“你出任聯合國軍司令,你會比我做得更好。”
克拉克說:“恐怕不如我在國內擔任陸軍野戰司令好。我到任的使命,不過是促成停戰,而不是勝利,我可能是美國軍史上最灰暗的一個軍人。”
“不,”李奇微說,“現在隻能說,前景茫茫。”
克拉克說:“將軍接替艾森豪威爾出任北大西洋公約總司令,更能發揮您的才幹。我不敢說朝鮮是個爛攤子,可我一聽到任命,頭就疼起來。”
李奇微說:“恐怕將軍需要不斷強化我們的立場。談判,可以贏得輿論,比訴諸武力可能更有利。”
克拉克說:“杜魯門總統可能出於國內競選的壓力,暗示我不急於談成。”
“是的,”李奇微說,“現在戰線已經穩定,前期談判也並沒有撈到什麼好處,現在隻有在戰俘問題上把文章做夠。”
克拉克說:“我並不明白,為什麼我們一定要堅持朝中方戰俘自願遣返?這對於我們來說,除了麻煩而外,有什麼好處?”
李奇微神秘莫測地說:“這已經是政治了,將軍。朝中方有17萬戰俘在我們手中,隻要有大批戰俘不願回去,我們就勝利了,它可以從政治上在共產黨人臉上抹黑。他們不是說共產主義最得人心嗎?看看吧,他們的戰俘寧肯投奔自由世界,也不願回到共產黨的樂園。”也許,隻有在同僚間他才說得這麼透。
克拉克說:“他們在抗議我們,我在紐約時就看到了報道,說我們殘殺戰俘。”
李奇微說:“這可以不去理會。我們同樣抗議他們殺害戰俘。”
克拉克茅塞頓開地說:“如果真的有幾萬共產黨的戰俘站出來聲明,不願回到他們唾棄的共產黨一方去,這可太鼓舞人心了。如果達到了目的,我們花費14個月時間,傷亡13萬人,也是值得的,我們給了共產主義一記響亮的耳光。”
說完這一切,李奇微請他下樓,李奇微請他的老同學到東京銀座一家有名的日本料理去吃日本菜,李奇微聲明是個人掏腰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