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135團陣地,團長張信元在坑道裏召集營連長會議。人人的嘴都幹裂得起泡,說話聲音沙啞。
張信元拿出一包壓縮餅幹,一人分兩塊,說:“吃下去!”
沒有人吃,個個臉上有難色。
一個連長說:“沒有一滴水,吃壓縮餅幹比吃石頭都難咽!”
9連副指導員秦更戊說:“團長,你斃了我,我也吃不下!”
張信元自己扔到嘴裏一塊,用力嚼,伸著脖子往下咽,餅幹渣嘩嘩往外掉,硌出的血也順嘴角流下來。
張信元說:“這是任務,這是命令!你們都這樣違反命令,戰士們怎麼吃?吃!”
營連長們皺著眉頭嚼起壓縮餅幹來。
張信元說:“我們隻有兩個字,頂住。水運不上來,糧運不上來,不吃不喝能打仗嗎?那是自殺!”
他看見秦更戊把一塊餅幹偷著塞到屁股底下,就走過去,很凶地把他提溜起來,把那塊餅幹硬塞到他口中,看見他滿口是血地嚼咽下去,張信元才算作罷。
這時,話務員喊:“張團長,秦軍長電話。”
張信元跑過去接過話機:“報告,我是135團團長張信元。”
秦基偉在電話中說:“我已命令45師修改現行攻擊計劃,調133團、134團參戰,全師炮兵也調來支援你們,軍預備隊86團也參戰了,你能不能再頂兩個晝夜?”
張信元說:“放心,人在陣地在。我若守不住五聖山,我這顆腦袋不要了。”
五聖山此時本來是最好看的五花山季節,楊樹黃了,楓樹紅了,葡萄藤子紫了……可現在,炮彈削去了所有的樹葉,扭斷了樹上的枝幹,剩下的是炸得東倒西歪的樹根,被燃燒彈烤焦了的野草,整個山體成了石頭山,山上崩碎了的炮彈皮比石頭還多。
陣地上的傷員運不下去,隻能在坑道裏暫時隱蔽,連傷員也在幫助戰友們壓子彈,綁集束手榴彈。
這是戰鬥的間歇時間,陣地前硝煙彌漫,隻有堆在陣地前的敵人屍體和被我們炸爛的坦克。
幾個戰士摸出去,在敵人屍體堆裏找子彈和手榴彈。
王鳳來專門去解敵人屍體上的行軍水壺,個個是空的,有一個在滴水,可是解下來一看,上麵有幾個彈洞,一滴也倒不出來了。王鳳來抓了一把水壺水浸濕了的一片泥土,塞在口中咂了咂,又吐掉了,一股土腥氣。
王鳳來正在打開一個美國兵壓在屍身下的皮挎包,他幾乎驚呆了!他摸到了兩個蘋果!
他拿過來,本能地湊到嘴邊,“哢”地就是一口。剛咀嚼了兩下,他便停下了吞咽動作,他把蘋果在手上摩挲了半天,爬回了坑道。
秦更戊在坑道裏搬著子彈箱,他忽然聽見彈藥箱子後頭傳出“嘩嘩”的水聲。若真有水,那可是太寶貴了。敵人封鎖了下山的所有通道,幾次派出去取水的戰士都犧牲在半路上了,敵人在坑口外麵修築了很多暗堡。
好多人都聽到了水聲,全支起耳朵聽,用眼睛四處尋找。
秦更戊問:“水響?哪來的水?”
原來是一個戰士正衝著戰壕壁用罐頭盒子接尿。人們全注視著他,難為他怎麼想到可以喝尿!那個戰士看了大家一眼,一口喝下尿。
受了他的啟示,又有好幾個戰士拿了飯盒去接尿。
秦更戊說:“接尿喝!顧不上別的了,總比渴死強。尿吧,同誌們。”
一個傷員站在那裏半天,哭喪著臉說:“幾天不喝水,哪有尿啊!”
人們又都泄氣地坐下。
傷員們在昏迷中不斷地叫著:“水……水……”
一個戰士說:“他媽的,現在若下一場大雨,那就太好了!我趴在地上能喝一桶水。”
另一個戰士舔舔幹裂的嘴唇:“不用下一場大雨,能多尿出幾滴尿也行啊。”
秦更戊說:“少說兩句吧,說話費唾沫!越說嗓子越幹。”他把壓縮餅幹又拿出來,告訴幾個班長:“分下去,吃!”
餅幹分下去了,沒有一個人往嘴裏送。
秦更戊吼起來:“給我吃!不是孬種的吃!”
一個戰士說:“指導員,別逼我吃了,這比捅我一刀還難受。”
秦更戊自己大嚼著壓縮餅幹,說:“不吃怎麼能打仗,我也不願吃。現在,誰能吃下去,誰是好樣的!”
戰士見他滿口是血仍在嚼,便嚼了起來。
這時王鳳來爬回來了,他把一個整蘋果和一個咬了一口的蘋果交給了秦更戊:“指導員——”
這個時候兩個蘋果意味著什麼?這是生命的甘露啊。刷一下,坑道裏所有的人都把目光掉向了那兩個蘋果。
秦更戊眼裏亮起了火花,大聲說:“蘋果?你小子咬了一大口?”
王鳳來說:“我實在忍不住了,我……”他像犯了過錯一般垂下頭去。
秦更戊說:“好樣的!你全吞下肚,我也不知道啊!”他舉起兩個蘋果說:“同誌們,通信員王鳳來弄到倆蘋果,大夥看怎麼辦?”
有人說:“王鳳來吃一個。”
有人說:“給話務員,他一個勁喊!保護他的嗓子重要,我們有沒有嗓子都能打槍。”
有人說:“給傷員吃吧。”
秦更戊為難了,兩個蘋果在手上掂來掂去,半晌,他說:“話務員和傷員們一人吃一口吧。”
他把蘋果遞給了一個傷員和話務員。
話務員感動得說不出話來,捧著蘋果呆了半晌,大家都催促他快啃。
他小小地咬了一點,遞給了傷員。
兩個蘋果在傷員手上傳來傳去,看每個人的樣子,都是咬了一口的。
但是,當蘋果最後傳回到秦更戊手上時,他感動得熱淚滾滾,兩個蘋果都隻啃破一點皮。
他拿出刺刀,小心地把蘋果切成一小片一小片的,挨個往傷員口中塞……這時,飛機飛來了,隨即地動山搖的轟炸又開始了,掩體裏泥土嘩嘩震落。
秦更戊喊:“準備好,轟炸完了,敵人又該發起衝鋒了。該第幾次衝鋒了?”
王鳳來說:“該第七次了!”
八
炮聲隆隆,滿山遍野是飛機、炮彈的怪嘯聲。秦基偉在打電話:“張團長嗎?你怎麼樣?”
張信元在電話裏喊:“我這裏能頂住!”
秦基偉問:“傷亡大不大?”
張信元說:“6個連加一起沒有一個連了。”
秦基偉說:“我能給你的隻有兩個字:頂住。”
張信元:“是,頂住。”
放下電話,秦基偉對作戰科長說:“給鄧華代司令發報,45師已經傷亡3 000多人,軍裏已沒有能力補充597高地和537高地了。”
電報剛剛拍出,就聽報務員說:“鄧代司令回電。”
秦基偉說:“念!”
譯電員念:“我馬上給你補充1 200名新戰士。令你29師馬上參戰。同時我已電令12軍停止北返,馬上投入戰鬥,去支援你。另已調炮7師1個營、炮2師1個連和1個高炮團火速去你那裏,配屬15軍指揮。”
秦基偉噓了一口氣。
敵人的第8次衝鋒開始了,頭戴鋼盔的美國兵拉開散兵線,漫山遍野往山頂上衝。張信元發現右麵9連陣地上槍聲漸稀,敵人接近的速度也比別的方位快,他意識到了那裏出了問題,馬上叫話務員接通了9連電話,張信元用他那喊不出聲的嗓子喊:“9連,9連!你們那裏槍聲怎麼稀了?頂不住了嗎?”
電話裏傳來秦更戊的喊聲:“我是秦更戊!我還在,我能頂住。”張信元問:“你還有多少人?”
秦更戊說:“還有一個班!”
其實他哪裏還有一個班!此時9連陣地隻有一個秦更戊能戰鬥了。他知道告急也沒有用,張信元手裏並沒有援兵。他幹脆扔下了電話,端起機槍向瘋狂衝上來的敵人射擊。
張信元在呼叫:“9連,9連,秦更戊!”
秦更戊的回答已很微弱:“打退了,打退了第8次衝鋒,陣地在,在我手裏。”
張信元說:“你馬上帶隊撤下來,我派一個排去接替你們9連。”
話音未落,一聲巨大的爆炸聲通過耳機傳來,接下去便靜寂無聲了。
張信元大叫:“秦更戊!秦更戊!”
沒有任何回音。
張信元意識到了什麼,他大叫:“預備隊,跟我上9連陣地!”
他哪裏有什麼預備隊?全部預備隊員隻有6個人,除他而外,是兩個警衛員,一個話務員,一個文化教員,一個炊事班長。
當張信元帶人衝上9連陣地時他驚呆了。
秦更戊抱著一個敵人犧牲在陣地前,陣地上還插著“英雄連”的紅旗,戰壕內外的戰士全部壯烈犧牲了。
張信元站在被炮火犁遍的山坡,熱淚縱橫。
也許,曆時43天,出過黃繼光這樣英雄的上甘嶺戰役,是停戰曙光出現在地平線時所經曆的一場最慘烈的戰鬥。敵人以死傷19 000人的代價,始終未能動搖我上甘嶺陣地。小試鋒芒的克拉克垂頭喪氣,尺寸之功未得,反倒損兵折將。杜魯門想在戰場上再次奪得談判籌碼的美夢又一次破產了。
九
杜魯門迫於國內外壓力,授意國防部長羅維特舉行記者招待會,想滲透一下美國方麵“一直致力於談判”的意圖。
但記者們不買賬,他們並不往板門店的談判桌引,提的都是讓羅維特冒汗的敏感問題。
一個記者問:“你們在上甘嶺又發動了一次攻勢,據說損失慘重,是這樣嗎?”
羅維特說:“我們也有打勝的時候。”
眾人大笑。
貝卻笛問:“打敗了,是不是要回到談判桌上來呢?”
羅維特說:“我們從來都沒離開過談判桌。”
金絲吉說:“可板門店隻剩下了清道夫。”
羅維特說:“打掃幹淨房間,就有人回去了嘛。”
眾人大笑。
此前金絲吉專門去過一次板門店,那裏像個被重點保護的古跡。每天有良好的保衛,有忠於職守的工作人員按時清掃院子,清除雜草,在門口擺放鮮花,擦幹淨長長的談判桌,撣掉旗幟上的灰塵,甚至把鉛筆、橡皮也要重新擺放一遍。
可惜板門店已成了一個沒有光彩的象征物。望著秋風掃落葉的景象,使人感到一種淒涼和可悲,像在瑟瑟秋風中抖動的白毛草一樣。
金絲吉想,羅維特居然還有臉麵侈談和平談判!
金絲吉沒能在波特納屠殺戰俘時趕到巨濟島,幾年來她第一次失去了這樣好的采訪機會,現在她拿著麥克風站了起來。她問:“你對對方指控你們屠殺巨濟島戰俘一事有何解釋?”
羅維特說:“你指的是杜德將軍簽字的事嗎?”
“那已經沒有意義了。”金絲吉說,“我是說,在光天化日之下用坦克、火焰噴射器進攻集中營,一次就殺害41個戰俘的事,確切地說,是第76號戰俘營。”
羅維特說:“我沒有得到確切報告。”
“可是國際紅十字會有調查報告。”貝卻笛說,“連我們的盟友英國的《雷諾新聞》都說:
人們再也不會相信美國所說的戰俘不願回祖國的謊言了,美國的戰俘甄別一說,已經開始臭氣熏天了。”
羅維特說:“我不喜歡文學的誇張。”
金絲吉說:“我也一樣,我喜歡科學,統計表格上的數字,你不會心驚嗎?”
羅維特說:“你好像不是美國記者。”
金絲吉針鋒相對地說:“我是上帝的記者。”
羅維特說:“拒絕遣返,從軍事上說,也是適當的。因為很多戰俘是由聯合國軍宣傳勸導而背叛的,因此,如果再強迫他們遣返,我們便會失信,也將損害聯合國心理戰方麵的努力。”
金絲吉馬上說:“謝謝你,部長先生,你在這裏說了實話。這就是說,不願回中國和北朝鮮的戰俘,並非本意,而是我們策反的結果,請問,這符合《日內瓦公約》的準則嗎?”
羅維特說:“我不打算就這個話題談下去了,我不是板門店的談判代表。”
金絲吉說:“10月16日,克拉克將軍曾致電五角大樓,又一次提出要對中國使用原子彈,五角大樓支持他嗎?”
羅維特說:“我們沒有支持,杜魯門總統也沒有支持。”
貝卻笛說:“但是杜魯門自己也說過積極考慮使用原子彈。”
羅維特說:“他改主意了。”
又是一片笑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