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艾森豪威爾確實比麥克阿瑟懂得政治,他知道美國人想什麼,從而決定自己怎麼做。麥克阿瑟卻從來不考慮別人,他倒真正是自己的上帝。
反戰厭戰情緒日益高漲的時候,艾森豪威爾的許諾是:一旦當選,立即結束朝鮮戰爭。1952年11月4日上午,艾森豪威爾夫婦來到投票站,這裏人頭攢動,人們向他歡呼致意。
艾森豪威爾大聲說:“我相信選民們對拖了14個半月之久卻毫無結果的和談已相當厭倦,朝鮮仍在流血,我仍然信守我的競選諾言,如果我當選總統,我將親自去朝鮮,我將盡快結束這場戰爭。”
人群中他的擁護者們鼓掌歡呼。
艾森豪威爾在歡樂的氣氛中投下他的一票。
他當然是給自己投了一票。
艾森豪威爾在天下無敵手的局勢下,輕而易舉地入主白宮。
杜魯門沒有連任的念頭,也就沒有失落感,反而逢人便談“當杜魯門總統”之枯燥,當“杜魯門先生”之悠悠然。
新舊交替的兩個總統在白宮辦公廳見麵,杜魯門和艾森豪威爾的手握在一起,有一會沒有鬆開。杜魯門說:“祝賀你以多出650萬張選票的巨大優勢獲勝。你當選總統,這是我早就料到了的。我現在可以長噓一口氣了,我是普通老百姓了。”當普通老百姓似乎是他一生的追求。
艾森豪威爾板著麵孔環顧碩大的辦公室,一言不發,樣子像在瀏覽房間的陳設。
杜魯門拿出一份文件,說:“這是一份你和我的聯合聲明,如果你沒有什麼異議,就向新聞界發表。”
艾森豪威爾拿過來看了看,動筆改了幾處,一言不發地推給了杜魯門。
杜魯門有些受輕視的感覺,訕訕的。
艾森豪威爾決定信守諾言,馬上到朝鮮去看看。杜魯門卸任還有時日。艾森豪威爾是總統,又不是總統。被美國政客們戲稱為“跛腳鴨”的權力交接的過渡時期開始了。
此言一出,艾森豪威爾的人格幾乎達到了十全十美的境地,人們期待著艾森豪威爾可能在一個早晨結束戰爭。
艾森豪威爾卻沒有這麼簡單從事。他懂得軍事手段不過是政治鬥爭的延伸和繼續,他必須從美國的利益出發來決定行止。在這一點上,他的狂熱的子民們就顯得很幼稚了。
在艾森豪威爾啟程前,克拉克就把範佛裏特叫回到東京。
克拉克說:“也許艾森豪威爾是在履行他的諾言,他沒有宣誓就職,就到朝鮮來了。”
範佛裏特猜測地問:“他是鷹派還是鴿派?”
克拉克說:“想想他一生的履曆,就不難知道。”
他畢竟比一般人更了解艾森豪威爾,他不相信帶有政治目的的任何諾言,更何況曆屆總統為了入主白宮,都曾許下許多絢爛多彩的諾言,最終又都化做肥皂泡幻滅在半空。
範佛裏特說:“必須絕對保障安全。布萊德雷來過電話了。”
克拉克說:“李承晚一聽到消息,就決定在漢城舉行最壯觀的閱兵式、宴會、群眾集會,如果我告訴他,出於安全考慮,必須取消這一切時,李承晚這小老頭肯定要哭出來。”
範佛裏特說:“如果事先泄露了他的日程安排,中國方麵可能對艾森豪威爾起降的機場空襲,他們有空軍了。”
1952年12月2日,艾森豪威爾的專機在金浦機場空域出現了,4架護航的戰鬥機在上空兜著圈子。
當艾森豪威爾走出艙門時,克拉克和範佛裏特迎上去莊嚴地敬軍禮,這位五星上將既是軍界前輩,又是新的國家元首,當然贏得下屬雙倍的尊重。
誰也沒有料到,站在舷梯上的艾森豪威爾四下看看,突然沒頭沒腦地問:“約翰呢?他在哪?”
他先問起了兒子。
克拉克顯然感到自己受了輕慢,不快地側過頭去。
範佛裏特趨前一步說:“約翰一大早就來了。因為他是你的兒子,所以會引起猜測和注意,如果讓他提前來漢城,有可能暴露整個計劃。”
艾森豪威爾說:“這裏比華盛頓冷。”還是一句沒頭沒腦的話。
艾森豪威爾與兒子約翰擁抱之後,扭過頭去問範佛裏特:“將軍有個兒子陣亡在朝鮮了?”
“是的,”範佛裏特說,“沃克將軍的二兒子也戰死在這裏了。在朝鮮戰場上,我們有142位將軍的兒子參戰,有35個戰死、受傷。”
艾森豪威爾拍了自己兒子的肩膀一下,問:“他是142個當中的一個嗎?”
範佛裏特說:“是的。”
艾森豪威爾說:“我們有理由為我們的兒子們自豪,我們付出的不僅僅是別人的鮮血。”他說這話的時候,表情肅穆。
記者們跑前跑後拍照。
在艾森豪威爾視察了前線後,範佛裏特急於想知道艾森豪威爾的態度,可這位新總統一副城府頗深的樣子,一個字也沒說,仿佛他不是來視察而是來慰問的。私下裏,範佛裏特求教於克拉克,範佛裏特說,艾森豪威爾一路上都皺眉頭,似乎對戰況極為不滿,他有可能馬上中止這場戰爭。
老謀深算的克拉克分析說,不可能!他必須再打一陣子,以證明他對戰局的扭轉乾坤的作用。
克拉克將信將疑。
12月5日,艾森豪威爾去拜會李承晚,艾森豪威爾是例行公事,李承晚卻是精心準備,他希望艾森豪威爾比杜魯門更慷慨、更仗義。
艾森豪威爾麵無表情地走進總統府,他的兒子和克拉克、範佛裏特跟在身後。
李承晚說:“我請您見一見我的內閣成員。”門被打開了,裏麵筆直地站著衣著整潔的官員。艾森豪威爾一一與他們握手。
李承晚試探地說:“總統先生視察了前線,對我們是個鼓舞,相信你們會支持我們光複整個朝鮮的。”
艾森豪威爾仿佛沒聽見,顧左右而言他:“你們認為那種粘牙的玩意兒好吃嗎?”人們全愣了,不知他說的粘牙的東西為何物。
李承晚最先猜到,問:“打糕嗎?”
艾森豪威爾說:“何必費那麼大力氣用木槌子捶打?用電動機豈不省事?”
克拉克和範佛裏特差點樂出聲來。李承晚有點哭笑不得。
二
1953年1月20日,將是艾森豪威爾舉行就職典禮的日子。頭一天,他給克拉克拍去一封電報,讓他的兒子約翰回來參加就職儀式。克拉克當然慨然允諾,卻不明白,他為什麼如此看重他的兒子。
更令知情者驚異的是,艾森豪威爾親自趕到紐約拉瓜迪亞機場去接他的兒子。而他的兒子並不願意回來。
約翰說:“我剛剛榮升,如果我回來得太久的話,師裏會另外派人接替我的職務,我不明白,父親為什麼一定要讓我回來參加您的就職典禮?”
“沒有為什麼。”艾森豪威爾說,“也許為了你沒當俘虜,沒令你的老子難堪吧?”
約翰聳了聳肩,問:“那個跛腳鴨罵你的朝鮮之行是‘煽動行為’?”
“哪個跛腳鴨?”艾森豪威爾問。
約翰說:“杜魯門啊。當選總統一產生,他看守這段日子,不就是瘸了腳的鴨子嗎?”跛腳鴨是美國的俚語。
艾森豪威爾說:“今天,我將與跛腳鴨同坐一台車參加就職典禮,讓他最後風光一次。”
約翰問:“你不想結束朝鮮戰爭嗎?”
艾森豪威爾說:“我沒拿定主意,不打一下,不是顯得我太軟弱嗎?”
他對兒子說了實話。而此刻成千上萬準備在他入主白宮的儀式上恭逢其盛的人們還正等待著他發布停戰令呢。
就職那天,天氣很好,溫度在零上5度,外麵一點也不冷。
盛大而奢華耗資幾千萬美元的總統典禮,向來是華盛頓的一景。盡管美國總統沒有君主國家的帝王氣派,沒有鍍金馬車、戴羽飾頭盔的古典裝束的衛隊,但是那些穿緊身衣服的女樂隊員們,也給典禮增添了色彩。
艾森豪威爾與杜魯門同乘一輛車,這是多少屆儀式留下來的傳統。他們的夫人們穿著鑲銀邊的華麗裙袍,坐在第二輛車子上,從國會山沿憲法大道和賓夕法尼亞大街前行。華盛頓萬人空巷,擁護者們尾隨在儀仗隊後麵一起前進。
在聯邦車站,艾森豪威爾一隻手放在《聖經》上,誦讀誓言後,開始他的就職演說,依然是和平至上的調門:“……那麼,我們尋求的和平,不隻是讓大炮停止轟鳴,也不隻是避免死亡,和平就是一種生活方式,和平不隻是精疲力竭的人們的歇腳站,它更是勇敢者的希望。”
在這裏,他幾乎成了詩人和神父。
眾多杜魯門的崇拜者們在爭相與他握手、親吻,女人們爭先恐後,結果杜魯門的臉頰上印上了許多口紅印。他帶著滿臉的口紅印向人們揮手:“對於我來說,這是最偉大的時刻,因為我現在是杜魯門先生,一個普通公民。這是你們送我衣錦還鄉,我活到100歲也不會忘記,我的一切煩惱都丟給那個人了。”他用手一指艾森豪威爾。
有個似瘋似呆的女人尖聲喊道:“你把戰爭的瘋病也給他了嗎?”
人群中掀起一片笑聲,杜魯門說:“連瘟疫都給他!”
艾森豪威爾在賓夕法尼亞大街1 600號總統的床上躺了一夜之後,他又發動了朝鮮戰場上的冬季攻勢。這時候他的選民們作何感想呢?
三
艾森豪威爾又打了4個月,他終於發現,他在朝鮮打不出歐洲40年代的奇跡,弄不好會把老本輸光。
他的長處在於能夠審時度勢,及時抽身退步。他在國會發表長篇講話時,再次表示厭倦朝鮮戰爭,信誓旦旦地說要盡快促成板門店的談判。
這正是春暖花開的日子,板門店的草綠了又黃,黃了又綠,那裏又有了新的生機。
就在三八線上升起了停戰的曙光時,李承晚發現艾森豪威爾比杜魯門更靠不住。無論在國際評論中還是在漫畫裏,78歲的老人李承晚都是個小醜的形象,他是美國人的傀儡,他忍氣吞聲三年多,現在再也不想當這個傀儡和附庸了。
6月9日,李承晚的忍耐到了極限。
李承晚像一頭憤怒的獅子,在地上走來走去,對他的部屬說:“南朝鮮不是他們罵的傀儡,過去不是,今後也不是。”
憲兵司令韓容楚準將說:“美國人要談判,讓他們去談好了。”
李承晚說:“我上月底給艾森豪威爾總統寫過信,我聲明,不容許他們不容分說地判我們死刑。”
白善燁沉默著。此前他帶著15名將軍訪美,昨天突然被提前召回,這也是李承晚的一個“眼色”,可美國人並不在意。
李承晚說:“是的,我要美國人看看,我們到底是不是傀儡!我已向全體人員發出呼籲,希望我的人民支持我的生死決定。但是令人沮喪的是昨天,停戰的協議還是不管我們死活,通過了,隻差簽字了。我們不能坐等,我已令元德容將軍擬定一個釋放北朝鮮戰俘的方案,要他們愛往哪去就往哪去!”
元德容說:“方案已擬好了。”
白善燁說:“這樣一來,美國會很惱火。”他知道這是在拆美國的台。
“我不管!”李承晚說,“我永遠不會接受克拉克的停火條件。大韓民國將繼續打下去,即使這意味著自殺也在所不惜。”
元德容把計劃呈上。
幾個人正在傳閱計劃,電話響了,白善燁把聽筒交給李承晚,說:“克拉克的電話。”
李承晚說:“喂,是我。”
克拉克的聲音:“總統閣下,停戰協定在當前形勢下,已是定局了。”
李承晚說:“隨便。不過,今後我將自由地采取任何行動了。”
克拉克吃驚地問:“你的意思是,撤銷我對韓國軍隊的指揮權了嗎?”
“不是今天,也不是明天,”李承晚冷冰冰地說,“我會事先通知將軍的。”
克拉克說:“我很遺憾。”
李承晚說:“為了我們韓國人不遺憾,隻好不管將軍是否遺憾了。”他重重地放下耳機。
李承晚下令說:“責令元德容、肖楚岩將軍馬上執行,在各個集中營,同一個晚上,釋放北朝鮮戰俘,我讓他們沒法正式遣返。”
李承晚的計劃真的付諸實施了。6月18日深夜,南韓憲兵對釜山9個戰俘營同時下手。
一隊韓國憲兵潛行密蹤,來到1號集中營,四周一片漆黑。
他們悄然地解除了兩名美國哨兵的武裝。
桑永昌中校一揮手,人們上去剪斷鐵絲網,很快打開了缺口。憲兵衝入,打開集中營大門。
麵對戰俘,桑永昌宣布:“我奉憲兵司令的命令,臨時占領該戰俘營,釋放所有你們這些戰俘。”
燈光驟然熄滅,戰俘們在黑暗中一擁而出。
這件事驚動了克拉克,也驚動了白宮,艾森豪威爾沒想到李承晚會一反常態不聽吆喝。
艾森豪威爾十分惱怒地給李承晚打電話:“總統先生,作為朋友和盟國,我都認為你這樣釋放戰俘是不明智的,除非你準備堅決地接受聯合國司令部的指導,結束目前這種敵對狀態的權力,否則會影響其他安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