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後,當我離開樓外樓的時候,忍不住吟出了這樣一首打油詩:
南北東西各兩頭,
同時兼顧亦苛求。
如何跳躍拾階上?
還看今朝樓外樓!
老字號“八大劣勢”
近年一直都在振興老字號,無論報紙上和電視上,都在使勁兒去說老字號有這樣那樣的優勢。這我不反對,但有時也說過了頭。如果老字號都是優勢,你還振興個什麼呢?我在出版了《老字號春秋》之後,應邀到北京飲食服務總公司做過一次報告,他們要所屬老字號單位的宣傳負責人都來聽講,同時還約請了電視台和電台的記者屆時報道。
事先,總公司有關部門負責人問我準備談什麼題目。
我回答:老字號的八大劣勢。
他們嚇了一跳:“您……您,不是在給我們泄氣吧?”
“哪兒能呢?不知道劣勢是哪些,又怎麼談振興呢?”
“那,您就‘悠著勁兒’講吧,我可把公司的黨委書記請來了。”
講的時候我很自然,也很坦誠。我首先聲明自己是研究京劇的文化人,今天隔行發言,可能會有說“冒”的地方。隨後進入正文——先從老字號產生的大文化背景說起,講述了它的發展曆程,這是縱;然後又講了今天京津滬有代表意義的老字號的存在狀況和振興途徑,這是橫。然後我正式提出了老字號“八大劣勢”的立論,同時又把它分為兩組——有四個是可以扭轉的,另外四個是先天注定了老字號要衰微和滅亡的。
談到這兒,我特意頓了一下,然後強調說:無論老字號,還是我一向研究的京劇,都如同一個人那樣,都有生老病死的切實問題。老字號和京劇全都年輕過,也全都興盛過,如今又都顯得龍鍾不堪,步履踉蹌了。我們不能不承認這個現實。老字號和京劇也有若幹引為自豪的前輩——誰呢?比如唐詩,比如宋詞,比如元雜劇和元曲。它們好不好?當然好,也都好過。它們都是各自時代的文藝巔峰。可它們‘活’到今天了麼?沒有,它們都變成了文化中的‘化石’,文科大學還開著研究它們的課程,它們的靈魂已然‘轉移’進今天諸多活躍的文藝形式當中。所以說,任何一種東西都不是長生不老的,它在該生時候生,也在該死的時候死。我們不能去阻擋這個規律,當然——想去阻擋也擋不了。唐詩晚期有兩位著名詩人——李商隱和杜牧,人稱‘小李杜’;你不能要求他倆向唐詩盛興時期的‘大李杜’(李白、杜甫)看齊。‘小李杜’一旦變‘大’——那結果就很糟糕,一是‘小李杜’會變成醜八怪,二還會把後邊的宋詞的誕生給耽誤了……
全場欣然。氣氛活躍。
我隨後又講了以下的觀點——目前還工作在老字號單位中的人,不妨先按照這“八大劣勢”衡量一下自身——如果在前四條中,努力振興就是;如果都是後四條中的問題,趕快轉產才是最大的聰明…
一口氣講了兩個半小時。聽的人很安靜,開始還有人在記筆記,後來索性凝神聽講,把筆記本撂在了一邊。最後黨委書記發言,說“咱們行裏的事兒,讓人家行外的同誌給說得這麼透徹”雲雲。
這番話也給我啟發。所謂“行裏行外”都是相對的,重要的在於“穿行”和“打通”。老話說“人挪活,樹挪死”,為什麼人一挪動反而能活呢?就因為人有認識和把握外界事物的能力,因此輾轉騰挪著不但能活,興許比老呆在一個地方還強。樹就不同,根子隻紮在一個固定位置,原有的營養是個定數,你一個勁兒吸,它還能老供應你麼?再說,土地不是有個修養生息的規律麼?你既然在原來地方呆過一段時間,就不妨把原來生成的‘風光’帶到下一個地方去展現和變異,這一來,“下一個地方”肯定是會歡迎的,因為它和‘前一個地方’之間是相通的。我在談老字號時,或多或少也談到京劇,也舉了京劇的例子,這讓台下的人很興奮,他們當中許多人也是戲迷啊。相反,後來我回到梨園再談京劇時,也不時談到老字號,這又讓戲迷很興奮,他們又誰不愛吃和誰不懂吃啊!
所以,通過這一次的行外講課,也反過來給我上了一課。
橘枳之辯
古語雲:“橘逾淮而北為枳。”
這似乎已成為千古不滅的真理。的確,在中國土地這個物質條件下,素來很好吃的橘子一旦遷移到淮河以北,它的果實就要變質,就變成不好吃的枳子。這件事被中國的先哲所發現,他們說出來很久了,寫成書也同樣很久了,似乎一切都“定下來了”。
今天,當我們站在廣泛的社會生活的立場進行審視,然後鄭重發問:事情果真就是這樣的麼?
答案則是:未必。
先舉一個京劇例子。在《消遙津》的“打朝”一場,太監、宮娥、朝臣在舞台上逐一就位,主角漢獻帝(王帽老生)出場。他穩步到台口,正冠,捋髯,然後精神一振,就準備念引子了。引子,幾乎是所有鄭重人物在鄭重場合中出場的第一個表示。大多數情況下,他需要自言自語,念出這幾行或長或短的句子,給自身此時此刻的行為定性,直接跟觀眾溝通。念得好的,可以達到唱的效果,台下能爆發出熱烈掌聲。所以在內行觀眾看來,通常“引子”就是鄭重人物上場後的第一段“唱兒”,是必須重視的,更是不可缺少的。也正因為有了來自觀眾的理解和呼應,所以優秀演員無不把“引子”當作歌唱,即使是同一出戲的同一個“引子”,在不同演員念時,味道和效果也是大相徑庭的。
把思緒還扯回到漢獻帝即將念引子這一刻——就在他吸飽了氣息、準備以歌代念之際,側後方的曹操忽然彈嗽了一聲:“嗯——哼!”聲音不大,卻不怒而威。因為有了這個“刺激”,漢獻帝一個冷戰,把剛要吐出來的又給咽回去了。他滿懷委屈,悄悄扭回身子看了一眼曹操,既怨恨又懼怕,實在是無奈,然後把身子複又轉了回去。重新麵對觀眾,他想正顏微笑,可又笑不出來。隱忍了好半天,雙袖一垂,百無聊賴地轉身,最終走向那徒有形式的王座……
京劇中有許多類似念“引子”的規矩。但這“引子”與那“引子”不同。即使是同一出戲的同一個“引子”,不同流派的念法也絕不相同。觀眾進劇場,為的就是觀看、品味這些引子之類的技巧,然後透過技巧去檢驗人物的性格是否把握得深邃。在此可以說,一旦沒了引子之類的“玩意兒”,京劇演員就沒了“抓撓”,一旦沒了“抓撓”,京劇的優勢就不複存在。京劇不能像話劇那樣光靠“說”,京劇靠的是唱、念、做、打,靠的甚至是身體之外的“延長”——水袖、厚底靴、靠牌子、大槍、大刀……沒有了這些,如果京劇演員上台光靠嘴巴說,就和話劇沒了區別。
但是,《消遙津》這樣處理人物間的關係,在傳統戲當中是絕無僅有的。新觀眾(或者第一次看此戲的觀眾),都勢必感到驚奇,他們忍不住為“這一個處理”高聲叫好!絕了!曹操真是厲害,隻一聲彈嗽,就把皇帝的“引子”嚇回去了!——從這個角度看,這麼處理當然有理!
換一個角度再看,如果是老觀眾(聽此戲不隻一次),早就知道漢獻帝會來“這一手”,他們不僅不會感到新奇,甚還會感到惋惜:“興許‘這一個’漢獻帝念白沒功夫,不敢在念‘引子’上‘賣一家夥’,所以才偷懶,才躲避念‘引子’……京劇最基本的一個藝術特征,不就是在貌似簡單的重複中,去顯現各人的藝術豐采麼?”顯然,這個意見也應該重視,也不能看成“沒道理”。
上述的兩種道理,就分別代表著“橘”和“枳”。一個是海派的道理,另一個是京派的道理。《消遙津》中的這個處理,可以看作是京劇當中“最早的海派處理”之一。它被保留和肯定下來,一直到今天,這出戲一直都這麼演。但是它沒有被擴大到其他的戲中,如果其他戲都仿效為之,那麼所有最為京派看重的“玩意兒”就都沒了,京派也就沒了。
這個特例說明,最早的京派中也偶爾有過海派,橘中也出現過枳。橘確實好,但枳未必不好。
再舉另一個事關東方和西方相互碰撞的例子:北京最具老字號資格的藥鋪同仁堂。
當年它起家時,絕對是京派的。其五世祖樂梧岡鄭重宣稱:
同仁堂名,先君之素誌也。先君號尊育,為太醫吏目,秉性樸誠,鞠躬簡約,喜閱方書,辨藥味地道疑似。平日汲汲濟世,兢兢小心,凡所有丸散,無不依方炮製,取效有年。每庭訓餘,謂可以養生,可以濟人者,惟醫藥為最。予業舉子碌碌三十餘年,先君之訓,幾忘之矣。壬午鄉比後,閑居無事,追憶昔年遺訓,翻然勃然鼓舞而為之,遂立同仁堂藥鋪焉。汲汲濟世,兢兢小心,雖不能承先人萬一,而至於遵肘後,辨地產,炮製雖繁,必不敢省人工;品味雖貴,必不敢減物力。
同仁堂家族最初的成功,是和皇家的支持分不開的,因為它兒乎承包了朝廷中的全部用藥。但在這位樂梧岡去世後,一度“四大房共管(四個兒子共同管理)”,但你爭我奪,發生了尖銳矛盾。分裂之勢必不可免。在這四大房中,大房和四房比較接近,因為大房子弟多留學法國,四房子弟多留學英國和德國,所以在接受資本主義新事物的方麵比較談得攏。其中尤以四房的成績顯著,先後在寧波、青島和天津開設了達仁堂藥店,吸收了西方商業文化的許多做法。比如在製藥廠中修建新式倉庫和工人宿舍,在製藥方麵專門聘請精巧的南方刀工。此外,他又多方設法便利顧客,如湯劑中所需要的藥引子及需要包裹煎熬的藥所用的紗布等,都事先準備好,與湯劑一齊出售。每副湯劑抓好後,他又規定售貨員、檢察員蓋章的製度,以示慎重。那時達仁堂的飲片湯劑,在華北堪稱第一。
顯然,達仁堂在同仁堂的古法當中又融進了西法,二者誰是誰非,孰優孰劣。這也很難用一語定出高下。另外,達仁堂在製藥方麵堅持收集古方這一點上,又和它積極引進西方文化形成對比。
橘枳之辯,其中就包含了京海之辯和東西之辯。直到如今,這還是個永恒的話題。有時嘴上說說容易,到手下真要做時,又往往猶疑不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