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萬古江流(3 / 3)

不久前,沈鈞儒紀念館在浙江嘉興落成。我應邀前往參加慶典,於是見到沈鈞老家族中的許多人,除自小就熟悉的之外,大多是“聽說過的”,還有一位沈鈞老的遠房弟弟,年僅70幾歲,剛從北京的外文局離休。仔細一打聽,原來他和鈞老是一個曾祖,鈞老是大房中的大房,他則是小房中的小房。

沈鈞老祖籍嘉興,但出生在蘇州。他在蘇州讀書並為官,因為按照大清律的規定,為官必須離祖籍三百裏外,以避免任人唯親。沈鈞儒幼年沒在嘉興祖居住過,以後也很少來。他的夫人才是真正的嘉興人,中年去世後就埋葬在鄉下。當時沈鈞老曾親手為自己和夫人寫下一塊墓碑,準備將來合葬在嘉興。解放後沈鈞老當了最高法院院長,又提任了全國政協副主席和全國人大副委員長。這一來,死後就“身不由己”了,骨灰便葬進北京八寶山革命公墓。早年寫就的這塊墓碑,如今便空埋在紀念館西側的院落中。

參與此次活動的,有沈老最小的女兒沈譜,也80開外了。她身體不好,舉行儀式的當天下午,就遵醫囑返回北京。他四哥(我們稱之“四伯”)也來了,已經87歲,身體反而比她硬朗。他年輕時留學德國,專業是電力工程學。母親去世時遠在德國,因此未能趕回來奔喪。為此他很內疚,後來回國,便獨自在嘉興住了好些年,覺得這樣離母親近些,心裏塌實。這一次他是重來嘉興,感慨之餘又跟著侄子侄女去到一處公墓,看望今年清明剛遷來的三哥三嫂的墳墓。那天微雨茫茫,他站在墓碑前望著照片,眼中飽含淚水,久久卻無一語。

“四伯”的一個侄子輕輕對我說:“幾個叔叔伯伯當中,就數他和我父親最要好。”

我撩了撩額頭雨水,指著天空輕輕說:“不似清明,勝似清明。”

這位侄子小我兩歲,以老北京話說,我倆是“發小兒”。抗戰中期,我們先後出生在沈鈞儒在重慶居住的那座小樓裏。如今他在一家民主黨派的中央機關工作,沒別的嗜好,隻是把他爺爺收藏石頭的習慣繼承下來,並成為北京愛石協會的會長。今年清明,他從北京把他父母的骨灰遷來,同行的還有他的一兒一女,為的是“從小培養和家鄉的感情”。

離開時,天空還是微雨霏霏。公墓目前還沒通公共汽車,但距離嘉興城不遠,騎車隻有二十分鍾的路。他對我說:“你也許不理解我們為什麼要遷墓,我們圖的就是這種遙遠,我們甚至希望這裏永遠也不要通公共汽車。嘉興離北京雖然不近,可如今來去方便。星期五傍晚上火車,次日早晨抵達上海,一個半小時就可以到嘉興。借一輛自行車,中午之前就到墓前。午後盤桓一陣兒,騎車回嘉興城,晚上就能趕回上海的親戚家。第二天再盤桓一整天,傍晚上火車,星期一早晨到北京就不會耽誤回機關上班……

“家族”一詞,現已於我國現實生活中消失殆盡。按照獨生子女政策,我們的孩子再也體會不到什麼叫做“家族”了。但這次的“沈鈞儒家族”卻給人以悠長的深思。他們是文化素質很高又很“本分”的一群。大多各有一門專業,於是各守其本,不張揚,不浮躁,塌塌實實幹自己的工作,安安靜靜過自己的日子。沈鈞老當年的某些習慣,比如收藏石頭,比如鍛煉身體的功法,也作為“副業”被繼承下來。再有,是對故鄉出乎尋常的濃鬱感情。許多人昔日隻在填表中寫過“嘉興”二字,是這次才得到機會去實地“看上一看”。沈鈞老的一個孫子,這次還給嘉興某個工程捐款一萬元。“沈族”中的他們,實際早已是新時代中的新人,他們是以迥異於舊時代的“新家族觀念”,去處理家鄉中諸多新事物的。總之,沈鈞老雖然早就遠遠離去了,但他這個家族卻沒有老化,大約因文化充裕而安定穩健,並在新時期中發揮著新作用。

我是候派

侯仁之是北京大學的資深教授,是繼梁思成後的又一位傑出的地理學家,是我國曆史地理學科的創始人。他50年代是我母親主編的《旅行家》雜誌的編委,所以我很小就見過他,還一道遊覽過十三陵。

一別多年。當我母親已然去世,我因工作關係(為北京電視台策劃拍攝有關什刹海的專集)重新邁進他的門檻之際,正趕上北京大學總務科的同誌給他送去竹枝做的大掃帚。他對來人講:“多少年來,我早起的第一件事就是清掃門前的院子,原來的掃帚掃壞了,我讓家裏人進城去買,可怎麼也找不著。沒辦法了,隻有麻煩總務科的同誌們了……”校方來人告辭,他又追了出去:“我眼睛患有白內障,今後可能走在對麵而認不出,您可得多原諒……”我在屋裏聽見這番話,心中不禁在想,熱愛勞動,熱愛燕園,是侯老性格和品質中的核心。

侯老回屋重新坐下,談起當年頗有感慨。他發自由衷地說,“我雖然沒有被打成右派,但五七年後一想起這件事就不高興,我們失去了多少品德高尚、才華出眾的同誌!……”他又問起我父親的身體,我講過之後,他沉默良久才說,“比較而言,我的身體要算是好的,隻可惜我的工作進展不大啊。”

我們談了許多關於什刹海的事情。臨走,送了一本《侯仁之燕園問學集》。回家細看前邊的照片,其中有一張是侯老夫婦和謝冰心的合影。謝坐著,他和妻子很恭敬地站在背後,一左一右,侯手中“執”著一本謝的文集,就像當年紅衛兵拿毛主席語錄那樣橫在胸前。原來,侯當年在北大上學時,聽過謝先生和吳(文藻)先生的課,所以如今仍師事之。我心裏嘀咕了一句:“老人老禮兒……”

以後和侯先生又接觸了幾次,從什刹海談到圓明園,又從圓明園談到大柵欄,因為那時我正在接觸這些課題。不久,我出版了《老字號春秋》一書。隨後,又因工作之需進而研究起城市文化,直到這時,我才耐下心來踏踏實實閱讀侯老的這本書。

這本書28萬字,是侯老一生重要文章的結集。有他對幼年、青年求學時期的回憶,有他對於北京城曆史地理的探源,有他重要學術思想的形成過程,還有他近年從東西方文化高度對於城市文化的對比(比如,他把北京和華盛頓做了對比)。

我漸漸形成了這樣一個認識:侯老以教書為本職,不以寫書為驕傲。因為這本書的內涵實在太豐富了,許多文章的許多段落中,都時不時會出現一些閃光的句子。我想,要是遇到一位“專門”寫書的人,這些閃光點隻要“隨意地”一展開,不就是一本很通俗也很好讀的書麼?我大致統計了一下,侯老這本書中的閃光點不下二十個,那麼換言之,如果換了個“專門”以寫書為職業的人,改寫成二十本既好看又有深度的小冊子當不成問題。

然而侯老並沒有這麼做,甚至他連這麼想都沒想過。他的經曆和時代都不可能讓他這麼做。六七十年之前,他是先在這所燕園讀書,隨後又在這所燕園教書,並且是教“過”了幾個時代。這經曆太簡單也太純情了,燕園真可以視為他的生命,所以書題當中那一個“問”字,就來得十分準確。“問”是一種態度,一種過程,“學”當然是學問了,學問是沒止境的,生命不止,“問”也就沒有停歇。在他來說,“問”並不等同於“寫”,“問”隻是“求”,既是自己向更深處追求,也可以通過輔導學生得到之。這兩種當中的任何一種,都不要求必須寫成書才算數。侯老從廣義上也在“寫”,用自己的行動在“寫”,既對己,也對人。所以,他才厚積薄發,樂此不疲了。

這本書我通讀過幾篇,最讓我感慨的至少是這樣三點:

第一,他從曆史地理學的角度,說明了北京城的起源。他指出在古老的華北平原上,有著從東北方向“走”出來的一條大道,另外還有一條從現在西側的蘆溝河畔通往山西的大道。按一般常規,建立城市的最佳地點,應該就是蘆溝河的河畔了,可為什麼選擇城址時,卻選中今天的北京城呢?原因也很明顯,當時的蘆溝河很不穩定,洪水季節時常要泛濫,城市建了也會被淹沒。所以在昔日的曆史條件下,選取建城地址就必須東移到一個較高較安全的地點。我覺得,這一說法也為侯老後來創立的曆史地理學奠定了基礎。

第二,正確地從文化角度闡述了北京城的變遷。他介紹並研究了北京為什麼要成四方形,為什麼要左右對稱,中軸線又是怎麼確定的,以及城市的水源是怎麼解決的……特別是他闡述了北京天安門從清代的“T”字形廣場,改變為今天的天安門廣場的文化意義,“實質是從帝王廣場轉向了人民廣場”。

第三,他開始運用自己的學問,對比著解釋了北京和華盛頓城市形成過程中的不同,證明這是兩個首都分別是由東西方文化使然。

從這些地方看,侯老半個多世紀以來所做的學問,始終凝聚在曆史地理學的主線之上,他心無旁騖,目標準確,下筆(首先並不是文筆之筆)有力。所以我在讀這本書時,首先想到的是侯老的做人和治學態度的合一。他做得“大”,做得“準”,令人欽敬,應該認真地向這樣的老專家學習。

秀州書局

不久前去嘉興公幹,我請文化局朱局長幫忙介紹位“朋友”,以便在我向下跑時當一下導遊。隨後,一個電話打進我的房間,說是“朱局長讓我來……”。連忙請其上來,四十來歲,很瀟灑也很精幹。交換名片——他叫範笑我,單位是秀州書局。嘉興古稱秀州,書局隸屬市圖書館,是國營。我問:“您這名字——”他答:“自己瞎起的。”我當時心裏就嘀咕:這種名字太有古風,與他的年紀很不協調。但由於是頭一次見麵,這話沒能問出口。

他陪我走了兩天,第一天訪問嘉興市內。首先來到大運河邊的一個小廟。不進廟門,卻讓我反複打量廟外一根廊柱上的圖形。柱子是花崗岩的,其上隱隱一個僧人,全身潮紅,像染了血似的……“你猜對了,它叫‘血印僧’,越是下雨天氣就越潮紅。當初廟裏有個和尚為了抵禦倭寇而寧死不屈……”隨即講了一個很委婉的故事,最後還說“民國以來凡是到嘉興來的名人,都必看它……”我頗驚異他動輒“民國以來”的口吻,好像他親眼看見似的。

第二天去了嘉善鎮的西塘古鎮,有些像蘇南的周莊,但又比周莊舒展開闊。在那裏,小範帶我拜訪了他的一位忘年交,書法家江蔚雲先生。西塘到處是他寫的牌坊。見麵才知道他已八旬開外,但精神極好。範引他出示收藏給我看,範每問到某一家——“有麼?”江老連稱:“有咯,有咯。”轉身就從裏屋取出用報紙包著的報卷,然後逐一打開……偷眼看去,發現牆上還有一幅他用大篆寫好的“自挽聯”

問何年解脫塵緣,忍負爾枝頭得萼;

願此日攀登仙界,喜逢他嶺上嬌雲。

江老注意到我的目光:“見笑了。上聯是寫我前妻的,她會畫畫:下聯寫我現在的這位,她剛才就坐在樓下堂屋裏……”臨近中午,大家請江老出去便飯,他以“我吃素”婉謝。我們告辭,在一個臨河小飯館坐下,四個人點了六個菜,結賬不到四十塊錢。下午參觀西塘民居時又碰到江老,他是來參加一個書畫社的活動……我想,西塘遊人之少實在是件美事,如把拜訪江老也放進遊覽內容,最後是有可能“不似周莊,或勝周莊”的。

同遊兩天,我專程拜訪了秀州書局一次。規模很小,除小範外,隻聘任了幾名退休職工,每人每天幹四小時,“盯”一下門市,“發”一些郵購書。小範說:“江南的文化人隻要路過嘉興,幾乎都願意到這兒來坐一坐。郵購書的人很多。我們定期出版書訊,將來也寄一份兒給您……”到他們書局隻坐了片刻,但因之產生的遐想卻不少。如今不論公家還是個人辦書店的,一般都務求其大,追求經營上的規模,也嚐試以現代商業的手段促銷。唯獨秀州書局,不但名字起得就古雅,同時在風格上實行一種“我行我素、風格如人”的特征。我真佩服朱局長,他們能從文化局屬下的幹部當中,找出範笑我這麼個人來,實在不易。書局有了範笑我,不易;範笑我有了書局,同樣不易。書局和辦書局的人彼此相親相愉,才是世間最難得的美事。

我歸途中彎了一下蘇州和南京。等我回到北京,小範的書訊已經擺在我的案頭。一翻閱,發現信息量極大,味道也極好。它實質是“三合一”——其中有文化名人與書局的通信,有大宗郵購書的記錄(比如某地某先生購進了哪些書,書名一大串,多是市場難得之書),也有當地最近的文化新聞,還把這次拜訪江蔚雲先生寫了進去。這實在是地域文化中的一種創舉,既為書局增加了知名度,也為提高銷量做了鋪墊。美中不足就在於書訊印製簡單,一旦裝幀上再考究些,就更有了收藏價值。

十年三寫梅蘭芳

前邊《敢說“舍我其誰”》一文,已經講過1990年出版《梅蘭芳與二十世紀》一書原委。當時考慮,寫完這一本也就“算了”。

1995年,適逢梅蘭芳、周信芳二位百年誕辰,文化界早就宣稱“要有活動”。於是我也不甘寂寞,又抓緊寫了一本《梅蘭芳百年祭》。後因出版碰到點小麻煩,時間上比紀念活動遲誤半年,成了“馬後炮”。當時有點遺憾,但馬上又感到慶幸,因為寫書側重學術,有些觀點甚至和當時紀念活動唱了一點“不諧和音”。學術和紀念演出本就是“兩回事兒”,如真放到一起,反倒互相“攪”。

不久前——說“不久”,其實也有兩年多了,是某出版社建議我再寫一本《梅蘭芳與二十一世紀》,並將三本書緊緊“咬”在一起——第一本是回顧,第二本是橫截麵,第三本則是展望,最後在2000年初,以《梅蘭芳三部曲》的形勢推出。

這一建議是很讓人興奮的。古往今來,似乎還沒有哪一個人能在十年之間,從文化上對本民族某位藝術大師進行三次描述。尤其是這十年對於中國現代曆史,是具有根本轉折意義的十年。京劇置身在這樣的大背景下,其遭遇其苦楚其奮爭都可想而知。京劇飽嚐了磨難,我也經曆了重大的思索。因此這“三寫”隻能是遞進和漸深,而不會是重複。

兩年多以來,我三次修改了寫作提綱。這次寫作的中心,是想研究一下藝術和時代發展的關係。這幾年,我多少卷入了幾種古典藝術的發展史,發現它們和所處的時代的血肉關聯。一般來說,任何藝術在生成時期都期望時代“盡量平靜”,這樣才能給藝術一個安穩的環境。但京劇百多年來的行蹤,並不是勻速的,時快時慢,時連時斷。尤其是本世紀最後的二十年,中國開始了從未有過的覺醒,整個社會進入轉型期。不這樣,中國在世界上就沒前途也沒出路。應該說,這二十年的中國社會大發展,給一貫慢吞吞、一搖一擺行進慣了的京劇出了難題,幾次機遇它都沒抓住。應該承認,京劇的命運是抓在“京劇人”手中的。可現實中的“京劇人”,對自身命運之無奈和無力,卻是讓昔日“京劇人”都感到震驚的。

再者,我要延伸在《梅蘭芳百年祭》當中的一個觀點:京劇今後的“活”,主要體現在彙人文化後所顯現的博大精深,體現在它對中國傳統文化的豐富,體現在它對外來文化的民族化,體現在它對民族各種新興藝術的經典化;與以上重大的功能和業績相比,新時代對京劇劇場藝術的要求已經不高,已不要求它再誕生出“劃時代”的作品。越是揪住後者不放,越是在“抓新作品”上用力,興許反倒會影響其弘揚文化的作用。為了更好地說明這一論點,我們有一縱一橫兩個任務。縱的,是繼續深入研究中國經典藝術諸如唐詩宋詞的曆史,以它們的曆史經驗作為論據;橫的,似乎要涉及亞洲諸多古老藝術的發展曆程,也要拿到它們在這方麵的情況進行研究。

還有,前不久在南京遇到作家葉兆言,他提出要我讀一讀《潘光旦文集》第二卷中關於梨園家族多“近親繁衍”的論述,指出梨園沒落有其血緣上的原因。這的確是個很令人深省的說法,但弄不好會傷人,要仔細研究後才能下結論。

諸多種種,對我都是新課題。當然,有不少問題我在今春交卷的《京劇與中國文化》(50萬字)當中已有涉及,今後任務則是深化。

總之,現在距離最後的動筆,時間上還算充裕。這次寫作的難度似不在於寫作本身,反倒在於動筆之前的調查和思索。今後的京劇興衰,從某種意義上說,似乎也不在於某個天才伶人的誕生和立足,而在於整個社會對於這門藝術職能的需要和把握。說如今全球已進入“現代社會”,最主要的一條標準,似乎不再是個人的“如何如何”,而要看集團、階層的內部機理、機製之“如何如何”。我研究老字號時就有一個很深的感慨,過去講某老字號主要經驗有二:一是製作,二是銷售。前者似比後者更重要。目前,二者大體持平。今後,後者肯定就比前者重要了。包括京劇在內,其基本情況也是如此,梅蘭芳的東西本來“不是不能完全學到手”的,但就因為時代不同了,“完全學到手”就難了,同時似乎也就不那麼必要了。您說呢?

總之,這確是一個重要也很能“打遠”的問題,等我想準了再動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