靳雲鶚沒在信陽久留,便移師郾城,就是當年嶽飛血戰建功的所在。李玉亭進城之後,每天都有兵車隆隆開來,多數下了車便賴著不走。整個信陽頓成軍營,駐有足足十萬兵。
當時河南尚在吳佩孚手中,北伐軍未過三關。信陽駐軍的軍費,照理當由全省均攤,寇英傑也的確在行使督理職責,主要是發行貨幣。當五百的銅元,滾滾而來。在銀元漲到八千文的大背景下,部隊的軍需幾乎無法辦理。賴在信陽的這些殘兵敗將,相當一部分成本隻能由當地承擔。這是傻子也能想到的事情。北伐軍出師之初,廣東人民一路歡送,支持北伐是一方麵,減輕負擔也是一方麵。可以想見,部隊每下一城,餉源便增加一地。
道尹李玉亭與縣知事程羽宵幾乎撓破頭皮。沒有別的事情,隻有兩個字:糧餉。程羽宵感覺很是慶幸,幸虧信陽縣在李玉亭的任上完成了順莊,否則日子更沒法過。他慶幸,李玉亭卻隻有後悔,後悔不該下山。當年吳縣的袁宏道,寫信給友人邱長孺,抱怨當縣令是“遇上官則奴,候過客則妓,治錢穀則倉老人,諭百姓則保山婆”。備極醜態,不可名狀。李玉亭的感觸比袁中郎還要深刻。他這個道尹哪裏還是薦任官員,完全就是各路敗兵不發餉的糧草官嘛。
當時城內最完整的一支部隊,在魏益三麾下。魏是河北槁城人,畢業於保定軍校,人稱“魏虎”,本為奉軍炮兵司令。他隨同郭鬆齡反奉卻未遭覆滅,非常僥幸。他本來擔任前鋒,因消息泄露在山海關遇伏,重新集結整理需要時間,遂臨時改為後隊。由於車皮不夠,盟友李景林又突然在國民軍的逼迫下反水,郭鬆齡幹脆令他警戒後方,他這才得以全師。三旅人馬不值錢,但三十門克虜伯大炮外加一列車炮彈,卻無比金貴,各方麵都忘不掉。
本來魏益三繼承著郭鬆齡國民四軍的名義。南口戰敗後,國民軍全軍西撤,馮玉祥命令他將火炮裝車先發,步兵步行轉移。大軍新敗車皮不夠,此舉本可理解,但還是引起了魏虎的不安:“先運炮兵?這就沒安好心。這不明擺著要圖咱們的炮嘛。”隨即轉投吳佩孚。
車皮不夠救了三軍,魏益三豈能忘懷。這回命令本是火速南下增援武漢,但他抵達信陽後便停下腳步,借口是找不到車皮。車皮有沒有誰也不知道,反正魏益三會扯皮,而且一扯皮就有效果:部隊再次避開戰火,他順勢占據袁家花園。
當年中秋節前後,信陽駐軍泛濫成災。有武漢敗北的,有南下增援的,如今全都上不去下不來,卡在信陽。這些雜亂的番號,雜亂的軍隊,雜亂的將軍,絕大多數都是信陽過客,未對李玉亭的生活產生影響,除了這兩個之外:國民三軍孫嶽的殘部龐炳勳,人稱“龐瘸子”;胡景翼表兄、部將田維勤,綽號“田葫蘆”。
此二人在信陽甫一下車,立即以城防司令與副司令的名義,聯合發布安民告示。文告分送道縣二署後,看到上麵的四顆血紅關防,李玉亭隻能自我安慰:信陽圍城的經曆,當不會重演。百姓雖不免驚懼,但總不至於真正被硝煙嗆到。守城的兵力十分雄厚嘛。抓住周家訓之初,這個念頭尤其強烈。
被周家訓敲走的五萬現洋,在當時不過是筆錢,如今則或許意味著下半生。故而那天他從人群中剛一浮現,便像一根陷在肉中的陳年魚刺,將李玉亭的神經紮傷。當時周家訓身邊還有個熟悉的陌生人。兩個人都是長袍馬褂加墨鏡,一副時新的生意人打扮。盡管有此偽裝,但依舊未能逃過李玉亭被傷痛激活的神經。他相信對方也認出了自己。但是很奇怪,周家訓並無停住攀談之意,轉身就溜。就在他轉身的那個瞬間,李玉亭認出其同伴是另外一根陳年魚刺丁家驥。
李玉亭本來並沒想把周家訓怎麼著,頂多也就譏諷幾句,討點口頭便宜,但周家訓這一溜,立即勾起他的警覺:這小子那回是跟著樊鍾秀來的;樊鍾秀與吳大帥那時是對頭,現在也不是朋友。李玉亭本能地起步欲追,但立即意識到這是徒勞,趕緊折轉回去,抄起電話找到鄧東藩,如今他已經是武裝警察隊的當家人。
沒過多久,警察便將二人拿住押來。見到李玉亭,周家訓連連搖頭,滿懷痛悔。彼此對對眼神,周家訓隨即一抱拳:“祝賀八爺高升。很久不見,你氣色不錯,想是春風得意。”
“借你們的恩德,錢店終於倒閉,我不再忙於生意,氣色應該不錯。謝謝二位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