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家家大業大,錢店不開也罷。如今市麵不穩,生意難做。道尹好歹也是堂堂的四品命官,更加光宗耀祖。”
“你們現在跟誰?發達了吧?欠我的錢哪天算賬?多年交情,利息我就免了。”
周家訓看看丁家驥,然後苦笑著裝死:“兵荒馬亂的,我們現在誰都不跟,自己做點小本生意糊口。那些軍費,其實與我無關,想必你能理解。”
“與你無關?我沒聽清楚,你再說一遍?”
周家訓再一抱拳:“玉公!那些錢完全是資助革命事業。將來革命成功國家統一,會連本帶利還你的。”
“問題是我現在需要用錢。”
“你即便剁我的頭,我也拿不出來呀。”
“嗯,還是溮河上的口吻,帶著魚腥氣。”
“見笑,見笑。飄零江湖,自然不比道尹大人士子命官。”
“我問你,你現在跟誰,還革命不革命?”
“我說過,我們現在誰也不跟。年紀一大把,哪還有那麼大的勁頭。”
“那麼你呢,丁大俠?你也欠我四萬塊呀。”
“那六萬塊,是弟兄們從陳家手中拿到的,與我無關,與道尹大人應該也無關吧。”
“六萬中有三萬是我的。另外我還付了五十三團一萬塊錢的軍費。這些賬,難道不應該記在你頭上?”
“道尹大人出了三萬,我真是不知情。綁架陳家,那是革命行為。打土豪分田地嘛。”
“革命?你那叫盜匪綁票!我馬上可以叫人將你就地正法,你信不信?”
“大人不記小人過!大人不記小人過!請道尹大人原諒,都是小人一時糊塗。”丁家驥此前一直左顧右盼,好像剛被抓進籠子的獼猴,又好像這是個完全陌生的所在。但李玉亭的發問,反倒讓他鎮定下來。而答出這句話,就像肉體之船卸掉了艙底貨物,拋去船錨,隨即在死豬不怕開水燙的海麵上輕漂蕩漾。
他們倆異口同聲,堅決否認還與樊鍾秀有關係。但那口氣越堅定,李玉亭就越是不信。因為周家訓自稱在息縣做綢緞生意,但問起綢緞的行情,他卻是支支吾吾,答不上來。李玉亭犯了煙癮,懶得再同他們羅唆:“如今市麵不穩,土匪橫行,身為道尹,有保境安民之責。你們既然說不清來曆,那就隻好委屈幾天。”隨即讓鄧東藩將他們收監。鄧東藩心領神會:“以亂黨嫌疑的罪名?”李玉亭道:“周家訓以亂黨的名義,否則難免挨揍,他那身子骨,隻怕不經打。丁家驥是盜匪,性質不同。回頭我要好好審他。”
李玉亭將周家訓關了兩天,這才放出來。周家訓滿臉的痛心疾首:“八爺,你耽誤了我的大買賣。將來你會後悔的。”李玉亭道:“現在還要威脅我?”周家訓搖搖頭:“不敢威脅,都是實話。你等著看吧,就這幾天的事情。”
當天夜裏,信陽便再度下起槍林彈雨。那可不是從李玉亭鼻尖上擦過、落在煙榻之畔的子彈。炮火的激烈程度,絲毫不亞於鄂軍圍城。炮彈與子彈交雜,聲音既尖銳又沉悶,城北一片紅火。奇怪的是,絲毫沒有衝鋒喊殺的聲音,就像兩個人不出聲地殊死搏鬥,隻能聽到拳頭的悶響。槍炮初起時,李玉亭從床上挺起身子,但片刻之後便又回歸榻上。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最差的局麵,不就是圍城嘛,他又不是沒體驗過。他隻是奇怪,革命軍還在三關一帶,從未聽說進兵,這個仗究竟是怎麼打起來的呢?
天明時分作戰結束,繁華的城北再度滿目瘡痍。經過圍城的摧殘,這裏凋零數月,剛剛複原。妓院煙館,飯莊酒樓,鋪子挑子,一應俱全。可那天夜裏,又有大半化為灰燼。這時大家才知道,交戰雙方不是直軍與北伐軍,而是城防司令與副司令。因為地上有散亂的文告,龐瘸子與樊鍾秀聯合,以國民三軍的名義,驅逐城防司令田葫蘆。
孩子沒娘,說來話長。這事兒隻能從頭掰扯。
龐炳勳字更陳,河北新河人,畢業於東北測繪學堂,第三鎮炮兵出身。抗戰期間,他因與宿敵張自忠聯手血戰臨沂擊退板垣征四郎而廣為人知。不過在1926年的信陽,他尚未走出黴運。魏虎之所以會有那些本錢,因為奉軍向來重視炮兵,炮火很是猛烈。奉軍的炮火有多猛呢?請看龐炳勳的瘸腿。凡動刀的,必死於刀下。炮兵出身的為炮所傷,也算本分。那是直奉一戰的副產品。此次國民軍全麵潰敗,龐炳勳走投無路,隻好接受吳佩孚麾下第十二混成旅的番號。炮兵出身的龐炳勳,旗下自然少不了炮兵。也不多,隻有一營,營長名叫馬法五,十九年後將在邯鄲城下被解放軍俘虜。卻說當時,馬營長忽然接到請帖,田葫蘆要請他吃飯。吃就吃唄,他隨即赴約。席間酒菜豐盛,另外還有特別的甜點:田葫蘆開出優厚條件,引誘馬法五棄暗投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