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49章 我也是北伐軍(1)(3 / 3)

那天柳媚彈過兩段曲子,二人便相對沉默枯坐室內。冬日的陽光穿透窗戶,從李玉亭臉上經過,斜著劈開幾案。他一直想開口說話。不是這種場合自然的猥褻狎昵,而是掏心掏肺的知心話。但遲遲不能開口。他仿佛害怕那些聽起來太過真誠因而顯得虛幻的滾燙字句,經不起從己口到彼耳這一路的風寒。於是他將那些話集合在唇邊,仔細攤開,讓陽光反複曝曬。終於,那些被陽光曬燙的話語將柳媚打動。她瘋狂地騎上去,倒讓李玉亭吃了一驚。她先坐直,在快要抽出來的瞬間又猛地趴下,似乎蓄意要將李玉亭的禍根折斷。這種前所未有的感覺讓李玉亭迷醉得幾乎有些驚恐。他的本能反應是遇上了狐狸精。柳媚咯咯一笑,趴在他胸脯上,讓他在下麵動:“你撲空多次,這是償還舊債,你懂嗎?傻瓜!”

事畢柳媚伸手不斷摩挲李玉亭的下巴,希望在那裏尋找到粗糙的質感:“下次再來,記住不要刮臉。”李玉亭美美地長噓一口氣,就像筵席結束時捫腹而出:“想不到你身子也是熱的呀。我還以為你是冰雪做的骨肉。”柳媚道:“這就是對你。換了別人,任他是誰,我都是冰肌雪骨。”李玉亭笑道:“哄我開心的吧?”柳媚戳戳他的太陽穴:“你跟他們不一樣。他們是豬,或者是鬼魂,隻有你是個活生生的人。你有腦子也有心。”這話正好點中李玉亭的穴位:“這話倒是貼譜。我看世人多渾渾噩噩,雖生猶死。我一定要做點正事,活出個人樣。否則對不起那時關我的黑屋。”

青樓女子自然都有不堪回首的往事。這房間原本也盛不住幸福。跑氣。隻是在過去她們的敘述中,故事總會衝破語言的堤壩,到現實中泛濫成災。真實性的缺失必然會影響成色,類似銀元的悶板,很難將李玉亭打動。但是柳媚不。李玉亭完全相信她,對她滿懷同病相憐的疼愛。從那以後,他雖然偶爾還要出入歡場,比如打牌時叫條子,但再未用情,也很少用性。可惜的是,上次受到無端驚嚇,從此將他愉悅的閘門關閉。

李玉亭沒少求醫問藥。但很多人不以為然。鴉片煙酒姨太太,三個星期進棺材,誰不知道這話?他可是連中三元。起初他找石膏大王,但一直不見效。後來找過一個陌生的遊醫,那人一搭脈便嘻嘻笑道:“你老先生已經戒色了嘛。很好,利於養生。”自然,他開的方劑也不管用。從那以後,李玉亭在胡泰運跟前再也不提病症,好像已經痊愈。他感覺自己的手腕就像怕蛇那樣害怕胡泰運的手指。他拒絕讓他診脈。哪怕是偶感風寒。

中醫不管用,西醫也不敢信任。白大褂後麵的陌生麵容,讓李玉亭羞於啟齒。他不想增加東亞病夫的注腳。他隻是覺得難以麵對柳媚。幸好後麵突然當了官兒,又是田賦整理又是捉拿土匪,還有漸入佳境的錢店。這就像根拐杖,幫助他直立行走,隻可惜它不能縮小再縮小,最終與那個禍根重合,將它也支撐起來。

俱往矣,連鍋端,一切都已過去。那一刻,李玉亭心裏無比痛恨雪上加霜這個字眼,因它已被濫用多年,卻不能準確描述自己當時的窘狀。比起現實,他仿佛更擔心這個詞語本身,就像擔心庸醫避重就輕,誤診病情。虱子多了不癢,雪上加霜無所謂,霜上加雪則完全不同。你想想吧。他那時的情形,就是霜上加雪。

八哥新遭雨打風吹,二哥卻已柳暗花明:南京的蔣介石承認他的河南保衛軍總司令地位;武漢國民政府發布他為河南省長;領袖欲望強烈的唐生智不但委任他為二十七軍軍長,還提供軍餉三十萬;正東出潼關的馮玉祥素來窮困,子彈也很有限,但還是下令,每個士兵抽出一排子彈,集中起來資助靳雲鶚。一時間,他還真成了寶貝疙瘩。

好消息碰上壞消息,靳雲鶚眉頭一皺:“竟有這等事?我剛剛加入革命陣營,地方事務不便幹涉。”片刻之後又道,“咱們一定要參加革命。從汀泗橋賀勝橋到武昌,革命軍的戰力朝氣的確不同凡響。那兩個鐵帽子師都是我一手帶出來的,我知根知底。可他們照樣擋不住。人家是一路行軍一路歌聲,百姓簞食壺漿歡送歡迎。我帶了一輩子兵,隻從書本上讀過,真正眼見還是頭一回。人心確實在人家那邊。真龍天子,大約也在人家那邊。你不服氣也不行。自古以來,都是北方人得天下,風水輪流轉,也的確該輪到人家一回。”

“二哥的意思,他們能安定天下?”

“我估摸著差不多。玉帥這一輩子,除了吃過煥章的暗虧,就沒打過敗仗,眼下還不是叫革命黨打得稀裏嘩啦?你再想想,除了革命黨還能有誰?張雨亭馮煥章要是能成事,早就成了,哪裏還要等到今日。再說煥章不是早就革命了嘛。”

李玉亭喃喃道:“無論是誰,隻要能及早安定天下就好。誰得了天下,我就臣服誰。”

靳雲鶚笑道:“識時務者為俊傑。這話不錯。”

“我冤啊。倒貼那麼多錢,反倒貼出來個貪官汙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