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唉,都說你是錢鬼子,我看隻是個書呆子!一朝天子一朝臣,這道理你還不懂?不管你是貪官清官,人家上了台,都得一鍋端。否則如何安置功臣?這樣吧,你來給我辦軍需。我給你個上校軍銜。前任軍需貪汙軍餉,剛被開革。”
李玉亭連連擺手:“使不得使不得!我一天的兵都沒當過,兄弟有情,軍法無親。萬一耽誤軍機,那可不是好玩兒的!”
“錢鬼子當軍需官,正好!當兵不當兵的不打緊。不給你個上校名義,沒法給你支薪。論說你是薦任的官員,跟少將對等,可軍需官不到那個層次。就這麼著吧。我跟你說,你這是參加革命平定天下,將來也要建功封侯的。”
李玉亭又低頭看看自己身上的西裝。靳雲鶚道:“沒事,你不用穿軍服。你在後方備辦軍需,又不統兵打仗。”
靳雲鶚也經常一身長袍馬褂瓜皮帽。在李玉亭的印象中,二哥的將軍形象其實頗為淡漠,因為他戎裝上山的時候少。話說到這個程度,那就幹吧。
上校軍需官的薪餉比道尹還高。縣知事每月支薪一百六,道尹兩百出頭,而上校軍需官整整三百銀元。要是上校團長,那就更多,因為各級統兵主官都有公費,團長的公費是六百。本來這是統兵官才有的待遇,但靳雲鶚也給了李玉亭:“你這個人不貪財,咱不能讓老實人吃虧,你也領份公費吧,多的我也沒有。”
李玉亭隨即乘兵車北上郾城。靳雲鶚的司令部設在漯河鎮。這是個繁盛已久的水旱碼頭,有條大沙河通到臨淮關,因而客商潮湧,米麵食鹽交易巨大。如今再被京漢鐵路溝通南北,輻射能力大大增強。此地的糧食交易,左右著全省糧價的走勢。
靳雲鶚臨時借住於一家鹽店。司令部有八大處,政務、參謀、秘書、副官、交際、軍需、軍法、軍醫,軍需處本來比較靠後,但卻跟靳雲鶚比鄰,隻隔一條街,棲身於貨棧。就任之初,公開場合李玉亭本要稱呼靳雲鶚官職,但靳雲鶚不讓。李玉亭跟他不像上下級,而像過去衙門裏的師爺與縣官,是主賓關係。
那時奉軍已經渡河拿下鄭縣,吳佩孚退至鞏縣兵工廠。靳雲鶚拿著唐生智的三十萬塊錢,頭頂蔣介石給的官帽,發表討奉宣言,北上迎敵。西班牙和閻小雞全部開往一線。高汝桐果然驍勇善戰。他親率五百敢死隊反擊,相繼拿下中牟與開封。這樣吳佩孚在西,高汝桐在東,靳雲鶚在南,對奉軍形成三路夾擊之勢。靳雲鶚站在地圖跟前,用手戳戳鄭縣這個節點,既搖頭又點頭。李玉亭看看左右,開口道:“二哥不必焦心,高師長必定旦夕可下。”靳雲鶚道:“不知道當年司令部內的紅木煙榻,還在不在呢。”
當初給高汝桐承諾的所謂戒煙戒賭,當然不能持久。靳雲鶚每天都在鹽店的牌桌邊等待捷報。在李玉亭看來,這是謝安風度。有天晚上,靳雲鶚的手氣格外好,連續杠上開花。正打得熱鬧,參謀處長過來請他聽電話。他出去時間不長,再回來時便有些腳步踉蹌。開始大家並未在意,以為外麵天黑而屋內太亮,他眼神一時昏花。於是等他落座,大家繼續。
電話內容總司令不說,大家當然不能問。但是奇怪,自從接過電話,靳雲鶚的手氣便急轉而下,此後再未開和。出牌的速度也明顯降低,還打錯了幾張牌。李玉亭以為他一時疲勞,提議休戰,但靳雲鶚不同意。他慢條斯理地說:“說了打八圈兒,就得打完嘛。”
等打完八圈兒,大家起身告辭,靳雲鶚卻端坐不起,扶在桌邊的雙手不住顫抖,好像犯了急病。李玉亭趕緊問道:“二哥,你怎麼啦?”
靳雲鶚緩緩地說:“伯勤,伯勤陣亡了。”
兩行眼淚從靳雲鶚那張瘦臉上緩緩淌下。電燈之下,淚花不時閃出昏暗的光芒。
西班牙高汝桐吃了鐵甲列車的虧。就是當初寇英傑用來攻擊信陽的那種裝備。頭一天,奉軍以鐵甲列車掩護步兵,在前線來回衝殺,三進三出。傍晚時分,步兵後退,鐵甲車扔在後邊,緊靠著戰線,沒有開走。次日一早,攻勢再起。高汝桐不避鋒矢,乘坐鐵甲車帶頭衝鋒。在鄭縣南郊,正好碰上奉軍的那列鐵甲車。高汝桐殺得興起,下令將其鉤住,打算將它繳獲。然而他沒想到,那個鐵甲車有兩個車頭,馬力更大。兩車鉤連起來後,高汝桐的座車反被拖曳著向北而去。他們正急著扭開鏈接,前麵的奉軍突然開炮。高汝桐和他的參謀長當場陣亡,麵目均無法辨認,事後通過口袋內的名片,方才確定身份。
一連幾天,靳雲鶚都沒起來。在煙榻上抽著抽著,便會突然垂淚。直到那一天,兩架奉軍的飛機遙遙飛來,飛近鹽店時下降高度,開始盤旋投彈。聽到動靜,靳雲鶚不僅不躲避,反倒衝出去,站在院子裏衝著飛機仰天大笑:“張學良,你小子給老姻長送禮來了?好吧,你來多少,老子收多少!”張作霖與靳雲鵬是兒女親家,靳雲鶚自然是張學良的長輩。
飛機扔下好幾顆炸彈,其中有兩枚正中鹽店。轟隆兩聲巨響,隨即煙塵四起。煙霧散去,靳雲鶚滿麵塵土,不辨人形。李副官和衛士們齊聲驚叫,但靳雲鶚抹抹臉,毫不在意:“慌什麼?他們不能把我怎麼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