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什麼?項羽多武勇啊,要是我生在秦末,我定會隨著楚霸王南征北戰,建不世之功。”浩源看著阿順,笑了。
“因為劉邦是我們漢人的皇上,不似楚霸王,即便再怎麼武勇,也隻是南方蠻族的一介草莽。”阿順瞟了他一眼。
浩源呆呆地望著阿順,刹那間沉默了。他似乎一瞬知曉了,那湧動在阿順胸膛的血,與自己是如此的不同。他以為這身著黑布衣衫的白娃娃,如同村裏每一個玩耍在一起的孩童一般,隻是鄉間懵懂的無知娃娃。沒想如今,彼此卻隔閡著說不清道不明的壁壘。
“阿順,阿爸說漢人對我們不好。他們收我們的糧食,搶我們的黃金,還隔三差五抓我們的勇士去當兵。”浩源低著頭。“我以為你和我們一樣,你不是和我們說僚話嗎,你不是吃著僚家的飯菜嗎,你阿媽、舅公、舅婆不是僚人嗎?那你說想走出山裏,走到漢人的地方,做一個漢人。你說想來安德做那些壞事嗎。”
“浩源......”阿順覺得自己說了大錯話。浩源對自己多好啊,這個大豪紳家的少爺,總是謙讓著自己,沒有一丁點的架子。隻是無論在這山明水秀的村中生活多久,阿順胸臆之中總是翻動著一種不安,那不安來自於歸屬感的缺失,和對山外麵世界的渴望。
“漢人和僚人分得那麼清楚嗎?”浩源臉漲得通紅。“漢人到村裏征夫的時候,漢人派軍士來搶我們的黃金的時候,漢人商人賣給我們一穿就破的布的時候。村裏的人都在罵漢人,而我不敢罵,我怕你聽見。我想,你不就是漢人嗎,你人那麼好,那說明不是所有漢人都是壞人。現在又來了張先生,先生也是漢人,我們還是相處得如此的好,不是嗎。”漢源怕自己用錯詞彙,特別用僚語說。
阿順不知如何是好,心中煩亂如麻。他不知該像個君子一般,向浩源拜伏道歉,或是應當用僚人的方法,互倒一大碗米酒,痛飲而盡,一笑泯之。
阿順思慮再三,隻覺得頭疼腦熱,竟在竹墊上跪著,轉身向浩源一拜。
“哈哈哈。”浩源破涕為笑,那整齊的白牙在黝黑的膚色下竟如此耀眼。“這是哪裏的禮儀,怎麼和我們鬼節哭喪一般。”
阿順羞紅了臉,卻又不知所措。
“阿順,你用漢人的禮儀道歉,那我也用僚人的方式還禮。”說罷,他取下那顆犬牙,用銳利的齒尖劃破自己的手指,那融融的鮮血便彙成一滴紅,晶瑩地爍著微光。
“你這又要幹嘛?這真是僚人風俗?”阿順慌道。
“那就不知了,我隻見過我哥和昌發哥做過此事。”說罷,將指頭塞入唇中舔了一舔。“本來我哥他們兩個人都要刺破手指的,隻是一來你這細皮嫩肉的要刺壞了我免不了挨你阿媽罵,二來你剛給我磕了一個頭。”說到此,浩源噗嗤一聲笑了。
“給!”浩源把指頭塞進阿順口中。“不準嫌髒,這可比鴨屁股幹淨多了。”
阿順舔了舔那殷紅的血,隻覺得一股濃重的腥氣直衝腦門,像是燒秸稈的時候,蒸騰而上的濃煙,被烈日焦灼得滾沸。
“那我以後也不那般嚇你了。”浩源的衣服,還是濕漉漉的。
“身體發膚,受之父母。你應當知曉的。”阿順幫他把褶皺的衣角扯平。“你什麼時候水性那麼好了?”
“我這名字就是泡在水裏的,怎麼能不好?”浩源拍了拍細瘦的臂膀,仿佛它十分壯碩。
“這先生也不知去哪裏了,怎麼那麼久不見。”阿順起身,四處眺望著張郎中的影蹤。
“糟!我忘了。”浩源叫到。“我阿爹讓我帶先生去探病的,如今或許是被姆娘叫去了吧。”浩源說畢,便匆忙向家中跑去。
“等等我!”阿順小跑著跟在他後麵。那一黑一白兩個少年,如同兩股異色的流,交彙穿插在一起。村中的晌午,日頭照得螞咕咕地叫,榕樹罩起一片濃蔭,歇息了麻雀和雞鴨。村裏的農人都回家午睡了,等待日頭偏西的時候,再回到田中拔那生不盡的草。
村裏回蕩著的,隻有兩對輕輕的赤腳聲,“塌塌、塌塌”地踩著泥土,然後踏碰在灼得滾燙的石板上,發出沉悶卻急促的聲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