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多時,韋智先鼾聲大作,似是睡得極熟。黃偉雖心中糾結,待思忖透徹,便也坦然睡了。
唯有東閣姐妹二人一夜未眠,阿瑤唉聲歎氣,擔憂昌發。阿農陪在她身旁,心中怕的卻是山雨欲來之前的寂靜。
是夜,安德村裏的韋老爺又驚起吐血了,隻是這次所吐之量少了許多。夜半三更突發此狀倒是嚇壞了浩源。
張育德枕著藥箱,蓋著薄薄的被褥,在房裏呼呼睡去。
阿順回到阿順娘房中,看見她還在編織著竹簍。竹片多刺,阿順娘那雙纖直的手被剮刺得滿是傷口。
“娘親為何還不歇息。”阿順坐在娘親身邊,幫著把竹子削成竹片。
阿順娘沒有回答,而是問他:“阿順今日跟著先生可讀了詩書?”
“自然,先生學問大,即便沒有書籍也能給我和浩源講許多典故。”
“阿順如今也一日日長大了,娘親日日盼你讀書認字,將來做個有出息的人。”火光熏得她眼睛酸痛,她用衣角擦了擦那雙鬆弛的眼。
“娘親,什麼才是有出息?”阿順不解。
“便是能出人頭地,名揚宇內,走出這村子,到外邊做一個堂堂正正的漢家兒郎。”
阿順沉默了,手上雖不停用小刀劃出竹片,心中卻極是煩亂。
“阿順怎的了?”阿順娘問。
“娘親是漢人是僚人?”阿順默了許久,才發問道。
“自然是僚人。”
“爹是漢人,娘親是僚人。生下我是漢人是僚人?”
“你從小受的漢家教育,說漢話,著漢服,讀詩書,自然是漢人。”阿順娘停下了手裏的活計,轉頭盯著阿順的雙眼。她眼中,滿是不容置疑的神色。
“我在這安德村裏住了四年餘,如今也會了僚語,著僚衣,吃的是僚家的米和菜,身邊夥伴都是僚家的。是否我在安德村裏居留久了,便也成了僚人?”阿順怯生生說道。
“不是!”娘聲音厲了起來。“你萬不可忘了,即使你再如何融進這僚家的水土,都成不了一個僚人。你是漢人,身上流著你爹的血脈,你還......”阿順娘還欲再說,卻不知如何說下去了。
“娘親別動怒,阿順知道了。”阿順撫著娘的背,稚嫩的小手輕輕拍打在娘親些微傴僂的肩上。
“阿順,你記著。無論這安德村如何使你留戀,無論這裏有我、有舅公舅婆、有你的玩伴們,你都不屬於這裏。你屬於山外麵,你屬於一個更廣的世界。”娘布滿血絲的眼中映著火光。
“娘親說的,阿順必會記在心中。隻是,娘親不也是安德外麵來的嗎。”
“是,你的外祖家,在邕州府邊上的村裏。雖然沒有山,沒有大塊大塊的石頭,遍地是闊野,那裏卻也是僚人世居的地方。”
“娘親可曾想回去?”阿順問。
阿順娘沉默了一會,淡淡說道:“娘此生無所要求,待在安德也終老便也無所怨言。隻是阿順必要出去,即使回邕州府乞討要飯,你也得回去。”
“娘親,阿順還不明白。但阿順不問了,待阿順長大成人,想來就會明白了。”
阿順娘把阿順的頭枕在自己瘦弱的腿上,斑駁的手輕輕撫摸著阿順白嫩的臉頰。她心頭略過一絲不安,她猜想這不安或許會變成擊碎生活的長矛,把構築的光華與夢幻刺穿,裂成無數虛幻的粉塵。
“娘,爹是什麼樣的人。”阿順歪著頭,感受著娘親輕柔的撫摸。
“你爹是個大好人,大大的好人。”她不帶一絲遲疑。
“娘,阿順分不清好壞。”
“阿順讀的書多了,自然就能分辨出來了。”
山風拂得阿順身上癢癢的,隻覺得風中似乎摻著醇厚的米酒,讓阿順頓感困倦。
“娘唱僚歌給阿順聽好不好。”阿順在她懷裏撒起了嬌。
“當然好了。”娘想了想調子。
“阿勒下田插秧種,
阿媽田邊捉田螺。
田螺鑽出小阿姐,
米飯滿碗菜滿桌。”
“娘以前一定是歌圩上唱歌最好,長得最漂亮的僚家阿妹。”阿順笑了。
娘笑著頓了頓氣,又繼續唱到。
“莫講家中沒金銀,
僚歌能把山填平
上田能趕烏雲走,
下地催得五穀生。”
阿順呼吸漸漸勻了。娘親向他一看,稚嫩的身軀早已倒在她的腿上安然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