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想到,艾莉洛一見到韋羅賓頓時驚慌失色,情不自禁地扭身往外就走。她手抓住鎖柄剛想開門,不想被韋羅賓搶上前一把攔住,隻聽他帶著命令而不是懇求的口氣說道:

“坦斯沃特小姐,請你留一下——半個小時或十分鍾。”

“不,先生,”艾莉洛毅然答道,“我不想留下。你不會有事找我的。我想仆人忘了告訴你,潘奧蒙先生不在家。”

“即使他們告訴我,”韋羅賓激動地答道,“潘奧蒙先生及其親屬都見閻王去了,也休想把我趕出門。我是來找你的,隻找你一個人。”

“找我!”艾莉洛極其驚愕地說——“好吧,先生——快說吧——如果可以的話,不要那麼激動。”

“請你坐下,這兩點我都能做到。”

艾莉洛躊躇了一下,有些茫然不知所措。她忽然想到,說不定勃朗德上校會來這裏撞見他。不過,她答應聽他說下去,她不僅要講信用,而且她的好奇心也給勾起來了。她思忖了片刻,覺得為了謹慎起見,還是讓他快說快完,而要快說快完,她最好順從他的意思,於是她悄悄走到桌邊,坐下。韋羅賓坐到對麵的椅子上,足足有半分鍾工夫,兩人沒有說話。

“請快說吧,先生,”艾莉洛不耐煩地說。“我沒有閑工夫。”

韋羅賓坐在那兒像是在沉思,似乎沒有聽見她的話。

停了一刻,他突然說道:“你妹妹已經脫離危險。我是從仆人那裏聽說的。感謝上帝!可這是真的嗎?的確是真的嗎?”

艾莉洛不肯吱聲。韋羅賓更加急切地又問了一次:

“看在上帝的份上,告訴我她脫離危險了沒有?”

“我們希望她脫離危險了。”

韋羅賓立起身,走到房間對麵。

“我若是半個小時以前得知這些情況——可是既然我已經來了,”——他又回到座位上,裝作快活的樣子說道——“這又有什麼關係呢?坦斯沃特小姐——也許這是我們最後一次——就讓我們快快樂樂地相見這麼一次吧。我現在倒很有興致。老實告訴我,”——他兩頰唰地變得通紅——“你認為我是個壞人,還是個蠢人?”

艾莉洛更加驚訝地看著他。她在想,他一定喝醉了。不然,就很難解釋他這奇怪的來訪、奇怪的舉止。因為有這樣的印象,她立即站起身,說道:

“韋羅賓先生,我勸你現在還是回到庫姆。我沒有閑工夫和你呆在一起。不管你找我有什麼事,最好還是等到明天,可以想得更周到,解釋得更清楚。”

“我明白你的意思,”韋羅賓意味深長地微微一笑,帶著極其鎮定的語氣說道。“是的,我喝得醉醺醺的。我在馬爾博羅吃了點冷牛肉,喝上一品脫黑啤酒,就醉倒了。”

“在馬爾博羅!”艾莉洛嚷道,越來越不明白他要幹什麼。

“是的——我今天早晨八點離開倫敦,從那之後,我隻走出馬車十分鍾,在馬爾博羅吃了點飯。”

韋羅賓說話的時候,言氣平穩,兩眼炯炯有神,這就使艾莉洛認識到,不管他會抱有什麼不可寬恕的愚蠢動機,但他不是由於喝醉酒才來到克裏弗蘭。艾莉洛考慮了片刻,然後說道:

“韋羅賓先生,你應該明白,而我當然是明白的——出了這些事情之後,你再如此這般地來到這裏,硬要找我談話,那你一定有什麼特殊理由啦。你來這裏究竟是什麼意思?”

“我的意思是,”韋羅賓鄭重有力地說道,“如果可能的話,請你比現在少恨我一點。我想為過去作點解釋,表示點歉意——把全部的心裏話說給你聽聽,讓你相信:我雖說一直是個傻瓜蛋,但並非一直都是個壞蛋——以此能取得瑪——你妹妹的某種諒解。”

“這是你來這裏的真實原因?”

“的的確確是這樣,”韋羅賓答道,語氣非常熱切,使艾莉洛頓時想起了過去的韋羅賓。她情不自禁地覺得他是誠懇的。

“如果就為這個,那你早就可以滿意了,因為梅琳艾已經寬恕了你——她早就寬恕了你。”

“真的?”韋羅賓帶著同樣急切的語氣嚷道。“那麼她是早就寬恕了我。不過她會再次寬恕我的,而且理由更加充分。好啦,現在可以聽我說了吧?”

艾莉洛點點頭表示同意。

她期待著,隻見韋羅賓略思片刻,然後說道:“我不知道你是如何解釋我對你妹妹的行為的,把什麼邪惡的動機歸罪到我身上。也許你不大會瞧得起我了,不過還是請聽我說說,我要源源本本地說給你聽聽。我最初與你們一家人結識的時候,並沒有別的用心、別的意圖,隻想使我在得沃郡的日子過得愉快些,實際上是比以往過得更愉快。你妹妹那可愛的姿容和有趣的舉止不可能不引起我的喜愛。而她對我,幾乎從一開始就有點——仔細想想她當時的情況,想想她那副樣子,簡直令人吃驚,我的心竟然那麼麻木不仁!不過應該承認,我起先隻是被激起了虛榮心。我不顧她的幸福,隻想到自己的快活,任憑我過去一貫沉溺其中的那種感情在心裏興風作浪,於是便千方百計地去討好她,而並不想報答她的鍾情。”

聽到這裏,坦斯沃特小姐向他投去極其憤怒、極其鄙夷的目光,打斷了他的話頭,對他說:

“韋羅賓先生,你沒有必要再說下去,我也沒有必要再聽下去。像這樣的話頭不會導致任何結果,不要讓我痛苦地聽你說下去。”

“我一定要你聽完,”韋羅賓答道。“我的財產曆來不多,可我一貫大手大腳,一貫愛同比自己收入多的人交往。我成年以後,甚至我想是在成年以前,欠債逐年增多。雖然我的表姑施密森太太一去世我就會獲救,但那靠不住,很可能遙遙無期,於是我一直想娶個有錢的女人,以便重振家業。因此,讓我去愛你妹妹,那是不可思議的。我是這樣的卑鄙、自私、殘忍——對此,坦斯沃特小姐,即便是你,不管用多麼憤慨、多麼鄙夷的目光加以譴責,都不會過分——我就是采取這樣的行為,一方麵想贏得她的喜愛,另一方麵又不想去愛她。不過,有一點可以說明一下,即使在充滿自私和虛榮的可怕情況下,我也不知道我造成了多大的危害,因為我當時還不懂得什麼是愛情。但是我後來懂得了嗎?這很值得懷疑,因為假若我真的愛她,我會犧牲感情而去追求虛榮和貪婪嗎?再說,我會犧牲她的感情嗎?可是我偏偏這樣做了。我一心想避免陷入相對的貧窮,其實,有了她的愛意和友誼,貧窮一點也不可怕。如今我雖然發了財,但是我失去了可以給我帶來幸福的一切東西。”

“這麼說來,”艾莉洛有點心軟地說道,“你確實認為你一度愛過她啦。”

“見到這樣的豐姿美貌,這樣的柔情蜜意而不動心,天下有哪個男人做得到呢!是的,我不知不覺地漸漸發現我從心裏喜歡她。我生平最幸福的時刻,就是同她在一起度過的。那時,我覺得自己的用心正大光明,感情無可指責。不過,即便在當時,雖說我下定決心向她求愛,但是由於我不願意在極其窘迫的境況下與她訂婚,因此便極不恰當地一天天拖延下去。在這裏,我不想進行爭辯——也不想停下來讓你數落我多麼荒唐。本來是義不容辭的事情,我卻遲遲疑疑地不講情義,真比荒唐還糟糕。事實證明,我是個狡猾的傻瓜,謹小慎微地製造機會,使自己永遠成為一個不齒於人類的可憐蟲。不過,我最後終於拿定主意,一有機會與她單獨相會,就向她表明我一直在追求她,公開對她說我愛她。事實上,我早已在盡力設法表露這種愛。但是,在這當口——就在隨後的幾個鍾頭裏,我還沒能找到機會私下同她交談,卻出現了一個情況——一個不幸的情況,使得我的決心、我的幸福毀於一旦。我的事情敗露了,”一說到這裏,他有些猶豫,不禁垂下了頭。“施密森太太不知道怎麼聽說了,我想是哪個遠房親戚告密的,這個親戚一心想使我失寵於施密森太太,便告發了我的私情,我與別人的瓜葛——但是我不需要親自再作解釋,”他補充說,麵孔漲得通紅,直拿探詢的目光望著艾莉洛。“你和勃朗德上校的關係特別親密——你大概早就……”“是的,”艾莉洛答道,臉色同樣變得通紅,但她重新狠了狠心,決定不再憐憫他。“我全都聽說了。坦白地說,我無法理解,在這起可怕的事件中,你有哪一點能給自己開脫罪責。”

“請你不要忘記,”韋羅賓嚷道,“你是聽誰說的。那會公平無私嗎?我承認,伊麗莎的身份和人格應該受到我的尊重。我並不想替自己辯解,但是也不能讓你認為:我就無可辯解了,而她因為受了損害就無可指責了,好像因為我是個浪蕩子,她就一定是個聖人。如果她那強烈的感情和貧乏的理智——然而,我並非有意為自己辯護。她對我的一片深情,應該受到更好的對待,我經常懷著自咎的心情,緬懷她的柔情蜜意,而這股柔情蜜意在一個短時期裏不能不引起我的反響,我但願——我由衷地但願,要是沒有這碼事就好了。我不僅傷害了我自己,而且還傷害了另一個人,此人對我的一片深情(我可以這樣說嗎?)簡直不亞於那個姑娘的,此人的心地——哦!真是高尚無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