浦秋實淡淡地一笑,道:“青年人的事讓他們自己解決好了。他們間到什麼份上,那是他們的緣份。我們做長輩的,隻能說出參考意見,或者給些經濟的支援,情感領域,容不得別人在其中參與,那樣有時會把事情弄的很糟糕。啊,這隻是我的個人觀點,不知道你們是怎麼看,咱都各抒己見,像聊天似的說說麼。”
梁愔不慌不忙地說:“事兒是好事兒,但願他們幸福,別出岔子。”
江曉瑩忙著接過話,說:“梁愔姐,您倆支持還能出啥岔,我看這真是件好事,老浦,你說呢?兩個孩子的事怎樣?”老浦說:“我都說過了,她們之間的事,他們自己說了算,看她們的造化了。”
這時的江曉瑩顯得很活躍,從沙發上站起身來,說:“梁愔姐,老浦,您二位同意,明天晚上我預備一桌,把老譚找來,讓李萍也來,村上的主要都去,怎樣老浦?”
浦秋實很嚴肅地說:“我可以去,梁愔能去,別人我不知道,正月裏譚支書在你家喝的那頓酒,勁頭真大,一直挺到現在,滴酒不沾,惹出一大堆麻煩。”
奚小蘭說:“別說了浦大哥,譚嫂顏珍,太小看人,也瞧不起人,那天夜裏該著他譚欣恬不凍死!事後我總是想不開的是,都快十點了,我怎麼就鬼使神差的非去他家,讓一個平常我知道沒什麼道行的人去給支招。我不去,沒人看見他,一夜不凍死也弄殘他。我背著一個醉漢走了那麼遠,累得半死,不給人情算了,幹麼汙辱我。事後我想,也是該著吧!”
江曉瑩驚詫地,說:“有這事,我怎沒聽說呢!那後來怎樣了?”
浦秋實趕忙接過話來,道:“算了,這事今天不要提了,咱別說不愉快的事好嗎?”
奚小蘭還是很壓事的,長歎一聲,仰麵看著天花板,一言不發。她知道不該在這時給浦大哥掃興,說什麼!又不是浦秋實的事,在人家大喜日子裏,吐自己苦水有意義嗎?於是她強做微笑地,說:“兩個青年人多幸福,有如此開明長輩,真是福分哪!”此刻的梁愔完全沉浸在幸福之中。
夜很深了,說了一天話的浦秋實感到很疲憊,打了幾個嗬欠,江曉瑩、奚小蘭很知好歹起身告辭,這一天的歡慶總算結束了。
幾場秋霜把樹葉折磨黃了,山坡上大蘿卜這幾日卯足勁地長,翠綠翠綠的葉子,越冷越來勁,一條條,一塊塊掛在坡上,遠處望去,周圍的金黃色莊稼襯托著,望一眼,讓你心醉。莊稼漢子忙一年果實,馬上要顆粒歸倉。
譚支書近期忙著組織各組護秋隊,支書每天都參與護秋之中,鄉裏有統一秋收令,今秋三秋生產中鄉政府又在原去年秋收生產中規定五統一,四不準,三個一樣,兩種辦法,一個目標的基礎上,加了許多條條塊塊規定,比如,定時間,定效果,定人員,定標準等等。在李萍開會回來晚上,譚支書組織支委開會時讓李萍把鄉裏意見,秋收安排辦法講一遍,譚欣恬是兩眉緊鎖,浦秋實是微笑不語。
這時,一向穩重大方的李萍倒顯得浮躁起來說:“我說這兩位大哥,你們倒是說話呀!你們自己看看,一個笑,一個愁,悶到啥時是個頭,咱得拿出適合咱自己的辦法!鄉裏一天會都是秋收動員,準備、實施,有條條框框地!”
譚支書憋出四個字,說:“照著幹唄。”
李萍與浦秋實靜靜地聽著,默默地等著,約兩分鍾過去,李萍便問道:“完了,還有呢?”
譚支書說:“沒了。”
浦秋實噗的一聲笑出聲來說:“譚大支書,譚大哥,真可以,兩句話,六個字,先四個後倆,再說那可不就沒了!你就不能多說幾句,上邊規定咱咋辦,咱得有個自我公約,執行時心裏有數。”
另外有一條咱必須執行,是維護秋收秩序。別收差莊稼,把別人莊稼弄到自己家來的嚴格製止。咱村到秋天手就癢的幾戶讓護秋員看好,一發現又犯老毛病,嚴點治治他!
譚支書還是兩眉緊鎖的說:“二位,這二年我心累,地方官怕秋後算賬這一關,得從鄉親們手裏要錢,這是一難,樣樣弄不好,刮鼻子刮臉地當眾尅你讓咱臉上掛不住勁,這是二難,最後一難是鷹嘴山村的幾戶懶漢,缺啥少啥到家硬拿,今年不借了,拿起來就走,看著就生氣。這個杜文還到處告狀,鄉裏王副書記給他撐腰,去縣裏告咱。當然,到縣裏就沒人支持他了,就他那身著裝,讓縣領導一看就知道個大概,不是精神病,也是無賴。”會議在鬱悶氣氛中結束。
李萍很無奈地說:“也不知道李桂賢母子怎樣了,連個下落也沒有,我們倆是一起長大,小學是同學,一想起李桂賢帶著兩個孩子出走,我心裏總是有說不盡的酸楚,這該是女人選擇錯誤的悲哀……”
浦秋實收回微笑,說:“李桂賢得救了,李萍別擔心你的同學,現在她可比咱強多了。上幾天張芹去我那和梁愔說起曲文良在長春菜市場看見李桂賢。”
那是農曆七月上旬,佟家俊與曲文良在SD的壽光收菜運往長春,在長春菜市場推售。無意中,發現李桂賢,衣著整齊,容光煥發在市場選菜。曲文良從後身看,外形很像杜文媳婦,於是他繞過去,從前麵仔細看,被李桂賢發現。
離開鷹嘴山的李桂賢在異地他鄉,偶見鄉鄰,不顧一切走至近前,雙手抓住曲文良,淚如泉湧,她隨曲文良來到解放車邊。李桂賢講起她托帶倆兒子,一路艱辛來到長春。
李桂賢在鷹嘴山過元宵節晚上,她一隻手領一個兒子在街道上觀看各家燃放煙花,六歲小兒子不懂事,鬧著媽媽也要,李桂賢默默流淚,她不責怪兒子。過年也沒給倆兒子買個炮竹,心裏不是滋味,家家歡慶元宵佳節,她隻能領著兒子在街道上觀看鄉鄰的歡慶場麵。她對杜文已是心灰意冷。尤其讓她接受不了的是,新正大月的,一個大男人走東家,吃西家的。他知道屯鄰鄉親們,一般人家都不吝惜一杯水酒。大年初一至十五,天天的乘酒喝不完,總是酩酊大醉,年年如此。
今天夜晚為了讓兒子們一飽眼福,李桂賢在屯子裏的街路上徘徊很久。夜深了,兒子也困了,她還是一步一步挪到她和杜文共同生活了十三年的家。一個已經不太遮風擋雨,搖搖欲墜的土屋。這裏也曾給過她歡樂與幸福。她和杜文也曾有過美好憧憬,他們的美好願望都寄托在集體經濟的發展壯大上。二十幾歲的杜文,也算小知識分子,在六年義務教育年代,他讀完初中,比起一般青年稍勝一籌。李桂賢沒能上初中。所以在當年那種經濟體製的農村,個體間經濟差別,區分不大。所能區分青年人差別的,一是家庭出身,二是相貌氣質,最主要的算是文化程度。上世紀六十年代中期,在農村讀過初中的青年人,也算是青年中的佼佼者。杜文家庭出身又是八代貧農。她選擇了杜文。不顧父母強烈反對,李桂賢私下和杜文領了證,沒有送親隊伍,沒有結婚儀式,甚至沒有親友祝賀。她執著地搬到杜文房中,算是結婚了,正式結婚了。也就是從那年開始李老漢對獨生女李桂賢徹底放棄了他的念頭——嫁給楊樹。杜文和楊樹是同齡人。杜文的長輩們是出名的懶,大伯杜大懶,獨身一生。父親杜二懶,吃飽了啥也不管。老兩口四十多歲閉眼了。老叔杜三懶,六二年出走不知下落。
那時的桂賢爹怕是杜文隨根,女兒跟了他遭罪。李老漢和楊樹父親青年時是好友,楊樹父親勤奮好學,是長春來的下放戶,因父親是右派被下放農村。那時楊樹父親已經二十五六歲,剛剛讀完大學,畢業分配上遇上麻煩,老爹是右派,又下放到農村,他也隻好隨老父親來鷹嘴山落戶,那時的楊樹已經三歲,母親到農村一月餘,便和父親分手,回到城裏,音信皆無,他們沒有離婚。兩年後楊樹父親精神有些分裂症。楊家下放三年中,事兒接連不斷,老右派夫婦相繼含冤下世。楊樹爹精神分裂已到了狂癡地步。一家知識分子隻剩下一個六歲小男孩,整天領著爹爹討要度日。八年後,癡癲老爹也撒手人寰,給小楊樹留下一些在那個年代,一文不值的各門類書籍。十四歲小男孩楊樹,還有爺爺給留的無形資產——姓名楊樹,爺爺自從來到農村後看到最多的高達植物,就是生長在鷹嘴山村周圍楊樹,高高大大,迎狂風暴雨而不折腰。老人家希望他的後人像楊樹一樣,挺拔堅韌。
李桂賢老爹李老漢看中的是楊樹體內攜帶老一輩基因。用他們那代人的眼光選擇兒媳和嫁女兒,都習慣地看三代,這位李桂賢當年沒能聽老爹良言相勸,在李桂賢眼裏的楊樹和杜文沒法比。家庭出身不好,爺爺是右派分子。楊樹本人,沒文化,一天學沒上。憑著充分理由,堅決反對老爹意見。落得如此下場。
李桂賢的充分理由激勵楊樹改變沒文化也沒人瞧得上,他用了四五年時間一邊參加勞動,養活自己,又一邊起早貪黑自學文學,到了二十左右時文學單科已達到大專水平,被李桂賢小學同學,讀完初中在隊裏參加勞動的李萍看好收入門下。
李桂賢安頓好年幼兒子睡下,自己一夜未眠。半夜時分杜文從酒桌上下來回到家合衣而臥在冰涼的炕稍,蜷縮著身子在酒醉中漫遊仙境,李桂賢在正月十五月光下看著炕上老小三位男人,心裏在流血,眼睛的淚泉封閉了,幹死了,再也流不出一滴淚……
東方天際將有一束白光滲透進杜文土屋裏,李桂賢又看著幾年前她曾寄托終身的男人杜文,正張著嘴,大口大口地,吐著酒氣味喘著粗氣。她挪動著麻木地身軀,找出她和孩子的所有衣服,用床單包好。找到杜文經常寫東西的日記本,扯下兩頁寫到:杜文,不要找我和孩子,我們的緣分盡了。孩子你也沒能力供養長大成人。家裏今早晨已經斷糧,也就自然斷火。但願你找一家飯菜豐盛的鄉鄰用餐吧!
沒想到,我們的泡沫理想,是在全鷹嘴山人都過上好日子,你的老婆帶著孩子,背著孩子背井離鄉,踏上人生最後求生路——做乞丐討飯人去求生存。
看見信後不要找我,孩子到能獨立生存時候,他們會找你的,最後托你件事,告訴我的爹媽,桂賢無顏見他們。讓二老放心,我會把二老接出鷹嘴山村的。
別了杜文,你曾經的妻子,李桂賢親筆。
於一九八四年農曆正月十六日淩晨。
天還沒亮,她叫醒沉睡的兒子,大小子和老兒子。趕往省城方向,走著,要著,活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