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6章(1 / 3)

一、暴風雨

秦始皇無論做什麼事,都極力擺出一副反傳統的架勢。這顯然是受法家“王者獨行謂之王”的反傳統思想的影響,而這種反傳統的思想也確實很合秦始皇的口味。這位追求偉大的君主覺得凡事如果按照傳統亦步亦趨,怎能做出超乎前人的豐功偉業?而逆傳統而行才能顯示出他與曆代君王之不同。他哪裏知道,作為民族文化積澱的傳統,一旦被這個民族認同,那麼,這種傳統就如同地球那無形的引力一般,會把這一民族的每一個成員都牢牢地吸引住,讓你不知不覺地按照傳統的安排去活動。曆史上很多反傳統的勇士的最大悲哀就是,在他們向傳統發起衝擊時,突然發現他手中緊握著的卻是傳統的武器。這種悖謬在封閉的社會中尤其嚴重。

秦始皇位登天下之尊後,不按傳統稱帝、稱王,卻為自己取了個反傳統的名號——皇帝,這是他一生最得意的傑作。不過,皇帝該如何控製他眼前這個無比遼闊的大帝國?他還是從傳統的武庫中找到一件現成的武器——古代的巡狩製度。他要像以前的曆代君王那樣巡遊天下,以此來抖抖自己的威風。

中國古代的巡狩製度起源很早,據說在“五帝”時代,部落聯盟的領袖們為了確立自己的聯盟領袖地位,加強各部落之間的聯係,就確立了朝覲巡狩製度。這種製度在夏、商、周所謂的“三王”時代仍然相沿不衰。特別是到了西周時代,這種製度更加完備,這在反映西周製度的《周禮》一書中有詳細的記載,如在《秋官-大行人》中規定,“王之所以撫邦國諸侯者:歲遍存,三歲遍,兆見,五歲遍省,七歲屬象胥、諭言語、協辭命,九歲屬瞽史、諭書名、聽聲音,十有一歲達瑞節、同度量、成車禮、同數器、修法則,十有二歲王巡狩、殷國”。等到春秋、戰國,天下大亂,沒了共主,這種巡狩製度也就式微了。現在,秦始皇完成了大一統的偉業,一躍而成為天下的共主。這時,讓巡狩製度重新複活不是很有必要嗎?他必須到各處看看,讓那些昔日敵國的民眾熟悉自己,讓他們承認自己的絕對政治權威的合法性,然後像秦國民眾那樣尊重自己。秦始皇的這些想法本無可厚非,古往今來的政治人物的政治生命輝煌與否,就在於他在民眾心目中的魅力,一個沒有魅力的政治人物不過是一具政治僵屍。可是,這種魅力自何而來,靠暴力和強迫嗎?顯然不行。大思想家孟子說:“得人心者得天下。”這才是一個政治人物的魅力之所在。可悲的是秦始皇卻不懂,也不想懂這個道理。他隻想借助於昔日式微的巡狩製度的那套規定,把自己打扮成一個凜然不可侵犯的至上主宰,以此產生一種轟動效應和震懾力量,使他的臣民誠惶誠恐地跪伏在他這尊自我確立的政治偶像之前,把他奉為神明,向他頂禮膜拜。簡單地說,秦始皇巡行天下,便是向天下民眾示威。因此,他不期然而然地把自己置於與天下人對立的位置上,不僅沒有贏得天下人的愛戴,反倒使自己成了孤家寡人。所以秦始皇巡遊天下並沒有達到預期的政治目的。不僅如此,在曆次巡遊中,他還處處向天下人暴露他獨夫民賊的形象。然而,秦始皇終其後半生卻樂此不疲,攪得天下人人不得安寧,叫苦不迭。

古代的巡狩製度雖然史有明文,但畢竟是很遙遠的事情,所以無論秦始皇,還是帝國群臣對如何搞好這件大事心中都無成數。為此,他和帝國群臣在原秦國境內先搞了一次巡視天下前的預演。秦始皇二十七年(公元前220年),秦始皇君臣一行人在眾多儀衛的簇擁下,威風凜凜、浩浩蕩蕩地走出鹹陽城,沿渭水西行,先巡視長城盡頭的隴西郡,然後北行巡視北地郡,登雞頭山(今陝西省高平縣),往回返,途經中宮,在中宮(今陝西省鳳翔縣)小住,最後回到鹹陽。這次西北邊疆之行,給秦始皇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帝國的大好河山刺激了他建功立業的勃勃雄心,遼闊悠遠的大自然更喚起了他對生命的留戀,而處處三呼萬歲的臣民也滿足了他對最高威嚴的追求。有了這種美好的感受,他斷然決定從明年起,要走出秦國舊地,巡行天下。

為此,他命令李斯立刻在全國範圍內修“馳道”(國君馳車走馬之處),為他巡行天下做必要的準備。於是“東窮燕齊,南極吳楚”一片騷動,一片繁忙,數百萬民工紛紛開到預定地點,日以繼夜地趕工程進度,以便在明年皇帝出巡前,修完通向帝國各地的坦途。“馳道”的各條主幹線都以鹹陽為起點,呈放射狀。主幹線計有如下數條:

第一條,由鹹陽直達齊魯沿海地區,南折淮水流域,經河南、湖北、湖南,然後向西南行,返回鹹陽。

第二條,由齊魯沿海北行,進入燕趙地區,然後由山西返回鹹陽。

第三條,由鹹陽到湖北,沿長江到東南沿海。

第四條,由湖南進入廣西嶺南地區。

這一龐大的“馳道”網,基本上把秦帝國的各個角落都聯係起來了。

後來,在秦始皇三十五年(公元前212年),秦始皇為了巡視塞北邊防,又命令大將蒙恬修一條從鹹陽附近的雲陽到九原的“直道”,全長1800裏。這條道路要穿過高山峻嶺、荒漠草原,在當時的條件下,要完成這樣艱巨的工程,是很難想像的。但是秦始皇隻知道下命令,而蒙恬隻知道執行命令,來自四方的民工,遇山鑿山遇穀填穀,在皮鞭的威逼下,在嚴酷的自然條件的折磨下,他們用廉價的生命,將這條蜿蜒曲折的大路一步步地鋪就,使之延伸到遠方。但是,誰也無法隨意創造曆史,大自然不允許專製皇帝像擺布他的臣民那樣來擺布自己。秦始皇的意誌在大自然麵前碰了壁。他終於明白,即使他再施加壓力,工程也難以完成,他隻好很不情願地放棄這項工程。

“馳道”修成之後十分壯觀,據漢人賈山說:“道廣五十步,三丈而樹。厚築其外,隱以金椎,樹以青鬆。”這樣的道路,在當時的世界中,隻有羅馬帝國的公路可以與之相媲美。

“馳道”修好後的隔年,即秦始皇二十八年,秦始皇開始東行巡視各郡縣。這次活動的中心內容是到泰山舉行封禪大典。所謂的封禪大典,據古人的解釋是這樣的:易姓而王,致太平,必封泰山,禪梁父,何?天命以為王,使理群生,告太平於天,報群神之功。

用今天的話說就是製造“君權神授”的政治神話,借此抬高君主的絕對權威,並千方百計地證明政治權威的合法性,以使天下臣民心悅誠服地接受他的統治。這樣的機會秦始皇當然不會放過。

傳說原始社會末期的部落聯盟的首領帝舜,首創封禪典禮,“歲二月,東巡狩,至於岱宗。岱宗,泰山也。柴,望秩於山川。遂覲東後。東後,諸侯也”。秦始皇在傳統政治文化中,找到了他要東到泰山舉行封禪大典的根據。

不過按傳統,君主舉行封禪大典是有條件的,並非人人得而行之,隻有那些符瑞現、受天命、事功至、天下平的聖王明君才有資格舉行封禪大典。相傳,春秋時代的五霸之首齊桓公,自以為有“九合諸侯,一匡天下”的蓋世奇功,於是躍躍欲試地想到泰山搞一次封禪大典,但卻遭到大政治家管仲的堅決反對。管仲說:“古人封禪,隻有當上出現奇黍,北裏出現奇禾,江淮之間出現奇草之時,才有祭祀神靈的用品。隻有東海的比目魚、西海的比翼烏等奇物不召自至時,才有封禪的資格。現在鳳凰、麒麟不來,嘉穀不生,而野草卻很茂盛,貓頭鷹常來光顧人間,卻想封禪,恐怕不行吧!”齊桓公總算有自知之明,最後放棄了封禪的打算。

秦始皇致命的弱點就是沒有自知之明,他習慣把自己想像得比真實的自我更高大。這種錯覺在他統一天下後變得十分嚴重,以致於他常常誇大自己的力量,過於樂觀地估計天下的形勢,做出了許多不可原諒的蠢事。舉行封禪大典就是一例。司馬遷曾批判秦始皇的追隨者蒙恬說:“秦之初滅諸侯,天下之心未定,痍傷者未廖”,不於此時“振百姓之急,養老存孤,務修眾庶之和,而阿意興功”。其實這也是對秦始皇的正確批判。這位皇帝一方麵大搞非生產性活動來困擾民眾,一方麵又在搞封禪之類的迷信活動來粉飾太平,無論哪方麵都離“致太平”相去甚遠。可秦始皇哪裏管那麼多,在他看來,他的偉大已登峰造極了,這就是封禪的資格!

經過長途跋涉,秦始皇的大隊人馬終於來到了東方的齊魯大地。這位由“縱情性,安恣睢,慢於禮義”的秦文化熏陶出來的帝王,突然間來到講究“孝具敬父”的禮儀之邦,來到與法家學派針鋒相對的儒家學派的大本營,深感到有必要在這裏進行一番清除儒家思想影響的宣傳工作。有一天,當巡遊的車隊來到鄒縣(今山東省鄒縣)孔子故裏時,秦始皇命令全部人馬駐蹕於此,這倒不是他想在此為孔子這位偉大的思想家舉行什麼紀念活動,而是決定在這裏搞一次大型的示威活動,以此來清除孔子的影響,讓這位所謂的“聖人”,在他的偉大形象麵前徹底失去光彩。

鄒縣北有座嶧山,“山東西二十裏,高秀獨出,積石相臨,殆無土壤……”嶧山雖非齊魯名山,但因在孔子故鄉,因此也頗有名氣。秦始皇決定在到泰山封禪前,要在此山之上搞一次大規模的活動,主題是頌揚自己的偉大功績。秦始皇乘著羊車,與隨行的群臣登上了嶧山山北的絕壁。各種儀式進行完畢,秦始皇命令李斯“以大篆勒銘山嶺”,永垂後世。銘文如下: 皇帝立國,維初在昔,嗣世稱王。討伐亂逆,威動四極,武義萬方。戎臣奉詔,經時不久,滅六暴強。廿有六年,上薦高號,孝道顯明。既獻泰成,乃降專惠,親巡遠方。登於嶧山,群臣從者,鹹思攸長。追念亂世,分土建邦,以開爭理。攻戰日作,流血於野,自泰古始。世無萬數,陀及五帝,莫能禁止。乃今皇帝,壹家天下,兵不複起,災害滅除,黔首康定,利澤長久。群臣誦略,刻此樂石,以著經紀。  秦始皇很滿意李斯的手筆,超拔的書法,典雅的文章,突現了西秦大家風範。誰說西秦隻有武功,沒有文治?讓他們齊魯之邦好好看看!使他更為滿意的是銘文的內容,他要向天下人宣講的就是,是他——秦帝國的始皇帝實現了孔子大一統的偉大理想,他是個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神。這種思想被李斯用十分洗練、鏗鏘有力的語言準確地表達出來。特別叫他欣賞的是“追念亂世……黔首康定,利澤長久”這段文字,他誦讀之餘,覺得李斯僅用寥寥數語,就把他這位救世主的形象生動地刻畫出來,實在是神來之筆。難道不是這樣嗎?是誰結束了數百年的流血戰爭,是誰讓蒼生大定、海縣清一,難道除他之外還有第二人嗎?這點必須反複講,讓天下人,特別是被他打敗的東方人知道。 離開嶧山,秦始皇帶領群臣風塵仆仆地直奔泰山。秦山,又名岱宗,是“五嶽”之一,但它的名氣卻遠出諸山之右。除其山勢高峻之外,據傳說,主要的還是它是能與天通的聖地,所以贏得“五嶽獨尊”的美名。 沿途,秦始皇有意召集齊魯地區的儒家知識分子七十餘人,讓他們隨其來到泰山腳下,討論“封禪望祭山川之事”。秦始皇深知儒家對古代的典章製度頗有研究,所以希望他們按古禮搞一套使他稱心如意的封禪大典方案,這樣做不僅可以使天下人對他的舉動心悅誠服,而且對知識分子也是一種特殊的籠絡。可惜的是,從古至今,知識分子有一個通病,那就是迂腐。秦始皇想的是如何通過封禪大典,堂而皇之地讓天下人承認他的凜然不可侵犯的絕對權威,至於采用什麼形式達到這個目的,那是很次要的事。而被召集來的知識分子們卻居然認起真來,他們覺得封禪是千古盛事,絕不能馬虎,所以事事引經據典,反複考證,對哪怕是極細微的細節也要爭論一番,互不相讓,以至於長時間形成不了共識。有些儒生更是迂腐得可以,說什麼“古時舉行封禪大典的人,都要用蒲草包裹車輪,怕的是損傷泰山上的一草一木,封禪時要掃地而祭,鋪地的席子要用茅籍編成,以示虔誠”,等等。秦始皇最討厭儒家仁心仁術那一套渾話。聽完這些儒生的建議,本來已經很厭煩的秦始皇,對這幫迂腐的家夥就更加討厭了,他毫不客氣地讓這些知識分子滾開了。在此之後,他再也不想跟知識分子討論什麼大事了。 他決定自己親自搞封禪大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