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華漸散,故園漸隱,故人自去,此地,空餘白霧。
茫茫的霧靄肆意地鋪張,那輕若蟬翼,瑩若凍脂的絲絲絮絮瘋狂地彌散著,撩動著半虛半實,半明半暗。
黑暗裏,那迷茫的霧靄中,那視線唯可觸及的地方,兩行泛古的文字驟然扭曲,陡然間爆射出月白色的光芒。
絲絲縷縷,原本應當溫馴無比的月芒,在這一刹那變得無比猙獰,扭曲的光蛇,張揚的裂角,似是被禁錮了萬年的凶獸,暴虐地肆亂著萬年繼續的凶怨。
疼痛,劇烈的疼痛,襲心的疼痛,刺入骨髓的疼痛,疼痛得幾乎不能用“疼痛”來形容的疼痛。
在冥蒙與光裂的碾壓間,月奕的雙眼猛地睜開,身體倏地坐起,劇烈地喘息著,慘白的霧氣衝散著,像是要把五髒六腑都由這氣息帶出一般。
半晌,月奕才從這疼痛裏緩回心神,眼神才從動蕩的迷茫回歸清明,但仍然劇烈起伏的前胸,在提醒著他方才的苦痛。
“呼——”
一口濁氣歎出,月奕遲緩地將雙腿從臥榻上挪下,困倦的雙眼有些無神,漫無目的的視線在小屋中遊走,悠悠掠過放置在案幾一角的晨昏漏,小巧玲瓏的時漏在月色下靜謐著,漏中的辰沙緩緩地上浮。這就是晨昏漏的異處,辰沙沉於破曉,浮於黃昏,白時徐落,夜時漸升。
而此時,在夜色下微微熒光的辰沙在緩緩上浮,熟悉的流動,熟悉的位置,讓月奕不禁一歎,又是二更。
從十歲起,月奕的每一晚都如劇本一般機械地發生,一更入夢,二更在疼痛中醒來,一遍又一遍看著那些陌生的街巷,看著那座陌生的城,看著那些陌生的大人物們說著一些陌生的事,五年夢魘,未曾有變。
“唯一的改變,或許就是‘看夢’的時間長上一些吧。”
月奕自嘲地想著,
“從最初看到那茶水的寒霧就天昏地暗,到現在能‘看完’整個夢,或許也是一種進步吧。”
不過,這個“夢”真的完了嗎?月奕自己也沒有答案,但卻有著一種詭異地感覺,還有許多許多,許多自己想要看到的,許多這個夢想要自己看到的,自己,都還沒有看到。
盡管這個想法看似那般虛妄,就如這五年夢魘所傾訴的一切那般虛妄。但卻是月奕真實地感知到的,如那疼痛般真實,如同現實,那般真實。
半晌,月奕才將自己的思緒從信馬由韁般迷茫中拉回,細細數過方才的思緒,俊容上不免又是一絲苦笑,這五年的夢魘,還是在不覺間讓自己敏感了許多,也不知這是福是禍。
終於,月奕疲倦的身軀得以從痛苦的痙攣中緩過來。他緩緩地站起身,披上床頭的薄衣,拖著還虛浮著的腳步,踱到窗前。
軒窗外,月色姣好,月光如幕,潑潑灑灑,籠罩著整座皇都。池畔垂柳上,老蟬無力地哀鳴,在訴說著對秋涼的慍怨。
月奕靜望著這片初秋的薄寒,忽地目光一轉,院旁池畔,月下柳前,一軒畫窗依舊透著燭火的微明,一道瘦削的身影在窗紗上著(zhuó)著(zhe)墨色,隱隱地透出幾分困倦與淒涼。
“幹爹又還未睡。”
月奕自言自語著,語氣間透著幾分自責。
幹爹姓簫,名悅。從月奕記事起,身邊就從未有過名為“親人”的存在。一直,就隻有與簫悅相依為命。從十歲那年起,月奕第一次發病之後,簫悅就放下了在皇都的一切,帶著月奕四處遊走,尋醫問藥,四年時間,踏遍了整個雲蒼,然而,月奕的怪病,依然沒有絲毫的起色。
直到五個月前,簫悅從一位江湖遊醫的口中得知,修靈或許能夠破除月奕的魔障,這才結束了奔波,回到了皇都,等待著一年一度的破蒙會的來臨。
雖說是在等待,但簫悅又怎能甘心於隻是等待。五個月以來,簫悅跑遍了皇都內所有的書樓,幾乎將整個皇都的藥書都翻了個遍,但是,仍然一無所獲。
但令月奕倍感疑惑的事,盡管簫悅這五個月來合眼的時間不及正常的十分之一,但依舊精神百倍。
或許是因為幹爹的深厚修為吧。月奕如是想。
跟著幹爹奔波了四年,盡管簫悅對自己的身份多加隱瞞,也在盡量減少月奕與外界的接觸。但月奕仍從那一個個地位顯赫的客人,一道道充滿敬意的目光中,感到簫悅的不凡。至少,要比那些尊敬的主人不凡。
而這些充滿尊敬的目光中,有一道,盡管那位與簫悅都作出了近乎完美的掩飾,但月奕還是看出來了,那是當今雲蒼唯一的王候,驍候——慕之翰。
這些,足以說明簫悅的不凡,也讓月奕對簫悅為自己做的一切,更加不解。
驀地,那昏昏從窗欞間漏出的燭光猛的一陣搖曳,斑斑光影在牆下的石板上刻下片片頹痕。緊接著,那靜燃了半夜的燭火驟然熄滅,窗麵,石板,又重歸於黑暗。
盡管隔著月下的簌簌秋風,盡管隔著那層蟬翼般輕薄的窗紗,盡管隔著茫茫的黑暗,但月奕,似乎感受到了那滾燙的燭台,以及那燭台下困倦的人,不覺間,眼底恍然有熱淚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