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陽的山坡（八首）
我黍與與，我稷翼翼。我倉既盈，我庾維億。
——《詩經?小雅?楚茨》
九月
風將雲朵吹到眉梢
白色的綿羊 白亮的兔
浮在山岡上
藍頭巾的村婦
是萬物的祖母
那群放學歸來的孩子
和一群打著漩渦的鳥雀
讓她放下了手中的活計
我和沒有生病的鄰居
靠著豐腴的草垛
共享一支過濾嘴香煙
談論翻尋鰍魚的趣事
一輛單車 瀉過平疇
白色的輻條 把道路
鍍得閃閃發亮
九月的天空 愈加高遠
誰燦然一笑
誰在籬笆邊 突然滑倒
親戚
所謂親戚
就是一根藤上的瓜
忙時被蛙鼓覆蓋
閑時把籬門打開
所謂親戚
就是荒月裏共著的飯碗
豐年並放著的酒杯
是舒展的道路和手臂
一首歌的數處婉轉
親戚們常來常往
家園寬敞而明亮
向陽的山坡
向陽的山坡
細雨和青草
牛羊高聲歌唱
我家禿頭的叔叔
在春風裏梳頭
向陽的山坡
太陽和月亮
一對勤勉的女子
翻曬和平 醞釀愛情
門前一把 暖暖的椅子
耐坐的阿婆
突然 起身張望
雞群
寂寞 悠閑
作為田園的隱者
雞群 眼高嘴低
它們將整個世界啄啄
偏頭思索 主意已定
漠視身後的穀堆
樂於在禾蔸間
殷勤引頸
是誰朝田野喊叫一聲
那群黃雞中的 一隻白雞
嗖地
飛過四條田埂
歲末的羊
羊在山坡上
抬頭為草
低頭為草
明年的草還沒有露頭
一個農夫
望著歲末的雲
他說 這隻羊
已經肥了
羊的嘴邊
今年的草
隻剩 最後一口
冬日
父親在搓著草繩
一些問路的人
坐一坐 就走了
草繩上結著 滿滿的陽光
像一根春藤 盛開花朵
（那草多香嗬）
遠遠的路上
那個問路的人 又在問路
父親手中的繩子
長長地伸到池塘裏
飲水去了
長長的飲水的繩
在陽光下扭動
像相愛的人
滿地打滾
長一聲短一聲
桃 荷 菊 梅……
那些與植物共著名字的人
姐啊 妹啊
簪在你發間的
永遠是 散著穀香的太陽
我對此長長地仰望
因你懷中健康的春天
讓我撐著 千山萬水的敬意
而在漫長的 四季之外
長一聲短一聲
是灰色中的一隻灰雀
與自己的調侃
與幽默
鄉下來客
母親的聲音
唰地亮了
客廳裏
從豬娘下崽到母雞生蛋
都是那樣
興高采烈的頻道
而我原本脆弱的睡眠
今天卻像一頭牛犢
淘氣地
紮入夢鄉
不肯上岸
鄉村教師（三首）
春日載陽，有鳴倉庚。
——《詩經?豳風?七月》
黑板
身前事 身後名
黑板 我無法把你從我的眼前挪開
你的沉靜
使我的心中千萬次的喧嘩
歸於寧靜
每當麵對著你
便感到背後黑色的瞳仁
像星子在夜空中閃爍
便不由得 想做一顆太陽
來照徹它們 和自己的盲點
粉筆
我用三個指頭
捏著你 手心出汗
我的女兒用蔥白的小指頭
在窗外濡潤的地上
專心地 畫著什麼
我的妻子正俯身於漠漠水田
三個指頭 捏著六根秧苗
我不能寫一個錯字
我們都在布置著
各自 美好的春天
紅墨水
常常感覺到陽光
在桃枝上洶湧
當紅色的波浪
在學生的習作上奔騰
就如同自己
在掌聲和玫瑰中
歡快地跳躍
常常在這種時候
忘記 戶外的冬天
常常更真切地感到
體內的青春 和脈管中的血
一籃春水（八首）
皎皎白駒，在彼空穀。
——《詩經·小雅·白駒》
那年代 舊了
而花裙子 很新
鄰居的女兒 很新
仰頭看見天空 和裙子
黑夜看見星星 和裙子
雨中看見雨絲 和裙子
風掃過的路上 看見你
和素白的新裙子
裙子扇起細碎的風
丁零作響
一絲牽掛的繩上
晾著 那個年代
和那件很新的裙子
到井邊去
到井邊去
去尋找那個
清涼的早晨
到潔白的紙上去
跟著蜻蜓 去拾回
那一頂草帽
到民歌的標題上去
摸住一隻手 把它
貼在心上
到一個芳名的最後一筆上去
到懸崖上 勒住
那匹倔強的白馬
一籃春水
在豌豆花上
蜂已經迷路
在春風十裏
花已經迷路
提著 一籃子春水
你走過 夢中的家園
在你的身後
他已經迷路
想和被想
一場雪 把河流抹去
把大地的參差抹去
一場雪 落在堅硬的額頭
把蹙眉抹去 把甜蜜的口語抹去
把嘴角的芳香抹去
想和被想
就是把自己抹去
把一點痛種在石頭上
抵住哄然而至的花事
如果是晴天
就這樣涼了四壁
踏青的神 把青踏到了遠方
我踏著白 獨自踏著白
漸漸將自己踏白
抱著雙膝
如抱著小小的燈籠
這寒夜 我在精心策劃一場驚喜
隔著窗戶敲喊
如果是晴天
你叫我醒來
白色的馬馳過樹梢
白色的馬馳過樹梢
風拍打著門
風塵裏要一杯好酒
風塵裏打翻了一杯好酒
誰肯為這杯酒彎腰
勤勉而珍惜一份心情的年代
一去不再
你離開 我也即將離開
月亮 白色的馬
馳過樹梢
把送行的人
一一送走
空氣像一筆隸書
歌聲濺在雪地上
火花亮著一扇窗口
笛子般清亮的窗口
鳥銜著的窗口
我看見竹影
在打掃石頭 和那座房子
竹影掃過的地方
空氣像一筆隸書
風刮走
風 將刮走黑夜
刮走紅顏
風將刮走樹上閑置多年的鳥巢
刮走天空遺失的紙鳶
風 將刮走一些歲月 刮走一些春天
當風刮走你身邊所有的一切
風將給我刮出 一塊空白
在那裏
你給我 種下安靜的睡眠
掌燈（八首）
耿耿不寐，如有隱憂。微我無酒，以敖以遊。
——《詩經?鄴風?柏舟》
獨坐
眼看著蟬聲
在蛻殼中 一滴一滴
在落葉間濺起 深秋的涼意
左手撫摸著右手
相互溫熱
彼此 親切地感到
一種踏實的存在
犬吠在圍牆之外
零落地敲打
赤膊的老槐 簡裝的小樹
和青色的我
我們的影子平等地躺著
被青光寫在地上
是淺淺的
忽略了色彩差別的淡筆
彼此都覺得 是久違的朋友
抵足而眠
月色是今夜
最深沉的話題
小雪
燈光爍爍 人影綽綽
尋歡的人 踩著自己
奔跑
繁華 總是潦草
歡樂 總是倉促
腦子一熱
我們 總不免
縱身下跳
酒杯舉起 又放下
隻一聲歎息
狂風吹折了春草
總有一場小雪 叫蒼老
病魔
你撫摸我
把我揣在心口
像攬著孩子 均勻的呼吸
在無風的黑夜
你帶著我 奔跑
四周沒有路障
土地上除了花朵 鼾聲
再也沒有什麼
值得我們警惕
哪兒是你罌粟般的嘴唇
哪兒是你深隱的眼睛
你妖女一般的微笑
和我 多麼匹配
就這樣 倚著你
我是不是可以
將一生的潦倒
輕輕推卸
不眠
風中聳起
飽滿的高原
往事這一匹
肥碩的馬
讓我接近 鳥的飛翔
春天沒有看見我
那隻白色的鳥 沒有看見我
那朵寂寞的藍色的花
沒有看見
為夢想所困的人
夜夜落草異鄉
天明把麵具藏好
良民一樣 出現
在百姓之中
殘局
這是最好的局麵
義軍將踩著落葉
走上青苔的宮殿
吊破了嗓子的人
將鋪開南麵的絕唱
觀棋不語 審慎而熱情
讓士為知己的君王效死
讓我們將一場政變
演繹出一千朵玫瑰
那時我撐一柄黑傘
走在陋巷 街口
一個賣烤薯的老太婆
多麼像戰火中
失蹤多年的王妃
掌燈
黑色的風中
一段脆弱的堅持
懷抱風塵 裹住靈魂
要的 是一張好紙
我們曾是羽毛似的孩子
從無路到歧路
逐漸 看不清
自己漂白的影子
掌燈者 那風
已悄然轉向
你要騰出另外一隻手
攏住
即使油盡的時辰
那燈 仍將在黑色中
竄起炫目的回聲
遠方
有一種好氣象
叫雨天
有一種好風景
叫遠方
遠方淋濕了我的快馬
快馬
把我的遠方
推到了 更遠的地方
智者（三首）
鳶飛戾天，魚躍在淵。豈弟君子，遐不作人。
——《詩經?大雅?旱麓》
孔子
你登上泰山
天下因而渺小
你登上權位
泰山因而渺小
而我卻寧願逃離高度
喜歡在水中取火
鏡裏澆花
寧願做 一塊朽木
免得被你 雕來雕去
無處可逃
而你蒼苔的手掌
又何時 搭在了我的肩上
階前點點滴滴
聲聲誨人不倦
可是夫子啊
這麼大的雨
這麼小的天
如何撐得開 大庇天下的
那一部《論語》
莊子
卯時三刻
漆園的門似開似閉
你在一朵花上 安居樂業
被你稱作大鵬的那隻雄雞
正在向一群母雞
蠢蠢示愛
我雖然知道了腐肉的滋味
和魚在水中的快樂
知道無弦的彈奏
在午夜的寧靜中氤氳
知道被芳香鏽蝕的念頭
一生都無法解開
知道幻想沒有重量
少女和草
也隻隔著 一隻蟋蟀的距離
然而道高如你
也無法割斷 自己
和影子的那一層曖昧
所以我也隻能仿效你
在漆園 做一任小吏
將自己的一生 默默打點
韓非子
打馬風中 韓國的公子
你身懷絕器
無堅不破的矛
無物可摧的盾
一道寓言 就足以推倒
三道城牆
然而打馬風中 你注定
陷入衣袍的泥濘
秦王的耳邊
早已種下茂密的讒言
你無物可摧的盾
隻及一塊遮羞的薄布
罩在滲雪的軀體上
在名利 這個無邊的沼澤裏
多少智者
被聰明腐爛
巫者
魚在在藻，有頒其首。王在在鎬，豈樂飲酒。
——《詩經?小雅?魚藻》
巫者 念念有詞
把鬼和大地的邪氣
喚將出來
像刮痧一樣
給我們的生活 泄火
他說 在我們的周圍
踉蹌的鬼
饑餓的鬼
從來都不曾歇息
鬼在我們的家園搔首踟躕
但無法穿越陽光 和生命的籬笆
我們要懂得大方地施舍紙錢
懂得關緊家門 在簷下
掛上菖蒲和艾葉
必要時 還要在枕下置一寸
青銅的膽量
用燒酒鎮住驚駭
要懂得用年糕安撫他們
用符咒教育他們
鬼是我們生命的鄰居
巫者 你有樟木的寶劍
我有沉重的詩歌
我們的血在體內歌唱
親人溫和而鮮活
我們充滿自信
用舞蹈
來排遣 無言的憂傷
狗在山岡上眺望
宛彼鳴鳩，翰飛戾天。
——《詩經?小雅?小宛》
在山岡上
在太陽沉落的地方
狗看到了什麼
家園之外的事物
它高瞻遠矚
以很深的修養 蹲著
風順坡而下
扇動它黃褐色的絨毛
它像什麼或不像什麼
你感到比喻的局促
無法企及 這樣絕頂的觀望
你和它比肩而坐
在暮色一寸一寸地 浸漫中
你會忘掉自己的衣冠
和姓氏
忘記來自身後的誘惑 與恐怖
忘記搖動
那條痛楚的尾巴
喜劇人物
予手拮據，予所捋荼。
——《詩經?豳風?鴟鴞》
仰視而後俯瞰自己
總是喜劇中的
卑瑣人物
穿不紅不黑的衣冠
招搖過市
以逗笑自己作為
終身樂事
從夢到醒而後到醉
我們總幻想明天
能獲得個最佳的角度
丟出一塊石頭
撿到三隻肥鳥
在該哭的時候笑起來
在該笑的時候哭起來
那些獻給主角的嬉笑和掌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