傷痕累累
卻還在 勉強使用
將黑夜刷黑
月出皎兮，佼人僚兮。
——節自《詩經?陳風?月出》
我有一個宏願
要用足夠的墨水
把這都市的夜
刷黑
現在我們的問題是
我們沒有真正的 白晝的白
也就沒有真正的 黑夜的黑
從來都不會斬釘截鐵
白天瞌睡 晚上失眠
生活像一部無用的法典
充滿空乏模棱的修辭
我要將黑夜刷黑
像珊瑚沉在海底
像嬰兒睡在母體
要讓女人記得星光
讓孩子認識螢火
讓情侶得到私密
讓樹木正常代謝
要給路燈戴上墨鏡
讓城市學會低調
讓月色像賢良的皇後
受到普遍的擁戴
是什麼讓鬼魂變得如此親切
嵩高維嶽，峻極於天。
——《詩經?大雅?嵩高》
七月半 是什麼讓這個
曾經恐怖的日子 變得如此親切
是什麼 讓曾經敬而遠之的鬼魂
變成了我們翹首期盼的貴客
多希望今夜的月亮
是父親清涼的手掌
拂去我 這一身無名的燥熱
父親的遺像 掛在餐廳裏
他的笑容 一直燦爛
像三日不見後綻開的喜歡
在這個沒有傳統的城市裏
你八零後的孫子
突然嘴巴一扁
他說 昨晚他夢到了你
現在 他正笨手笨腳
給你點起香燭 燃燒紙錢
父親 你離開
死亡由此烙鐵一樣
印進我們的夢裏
母親夢見你沒有房住
於是我們趕緊給你燒去
和老家一模一樣
姑姑夢見你沒有錢花
我們又趕緊 燒上一大堆冥幣
其實我們都很忙 忙得讓你的墳頭
長滿秋草
其實我們都很唯物 跟您生前一樣
不信神佛
而現在 多希望
你是夜行千裏的鬼魂
除了拾掇一下 那些你落滿汗水的田地
扶正那些在你走後 遍地亂爬的瓜藤
還要記得
在您那根藤蔓上 有四顆青瓜
掛在城市的屋簷下
好在 您有足夠的假期
從村裏到城裏
其實也就是 一支香煙的距離
天空把大地抓得更緊
——太陽頌
於皇時周，陟其高山。嶞山喬嶽，允猶翕河。
——《詩經?周頌?般》
百萬人掃雪
十萬人回家
這個城市在過年
像一場盛大的禮花
開放在春天的韻腳上
我猛然冰凍千裏的南方
青蔥的南方
我倏然警報頻頻的南方
安詳的南方
我突然動脈緊縮的南方
康莊的南方
我遽然裹緊寒衣的南方
溫潤的南方
太陽就要來了
我千萬條熱線切切牽著的南方
億萬顆心綿綿嗬著的南方
我這個冬天盛產英雄盛產感動的南方
盛產棉花盛產愛心的南方
我這個冬天寫滿傳奇載入史冊的南方
路途田頭灶頭炕頭無不才下眉頭又上心頭的南方
太陽已經來了
太陽真的來了
雪在燒
天空把大地抓得更緊
在總理俯身的地圖上
我的南方
正揚起一張明媚的笑臉
梅花與桃花將競相登台
勞動像陽光一樣敞亮
——平民頌
噫嘻成王，既昭假爾。率時農夫，播厥百穀。
——《詩經?周頌?噫嘻》
把快樂，獻給那些創造幸福的勞作
獻給走進貧民區的市長和田野裏的泥腿
獻給機器旁油膩的粗手和腳手架上的安全帽
獻給吭哧著杠上一瓶液化氣爬上五樓的背脊
獻給電腦前的白領和剛剛簽下的一份訂單
獻給以做好每一件手中的事情來敬奉祖國的人們
把頌歌，獻給那些日常泉湧的詩意
獻給把紙屑丟進垃圾箱的那一份細致
獻給滴在植物上的那一滴汗水
獻給工地上粗淡而滿足的午餐
獻給課堂上琅琅的書聲
獻給共著一把雨傘像舉著整個世界的情侶
把幸福，獻給那些堅忍行走中的淡定
獻給忙碌中不忘從容地端正衣冠、係好鞋帶的人們
獻給在疲憊中微笑著帶上一枝鮮花回家的人們
獻給那些在危機中仰著臉膛行走的人們
獻給守著一個地攤哼著小調的人們
獻給經曆一百次失敗又立即踏上第一百零一次征途的人們
把敬意，獻給那些冒著熱氣的身體
從炫彩的舞台挪出一點點眼光
從慶功的宴會移出一點點掌聲
如果他幾經曲折找到了一份新的工作，請為他歡呼 如果他備嚐艱辛終於露出了笑臉，請為他喝彩
如果他咬緊牙關堅持到了終點，請和他分享勝利
勞動者，我們是大雁，我們是花朵
因為你，我敢於在浩渺的天空展開翅膀
因為你，我樂於在蒼茫的大地迎風綻放
勞動者，我們的勞動像陽光一樣敞亮
像鋼筋一樣結實
我們的勞動釘是釘，鉚是鉚
在不同音階上抒發喜悅，組裝幸福
留下最後一點痛
——幸福頌
振鷺於飛，於彼西雍。我客戾止，亦有斯容。
——《詩經?周頌?振鷺》
偉大的期望留在他心裏,
讓他提取了足量的焦渴和饑餓
和由此而來的飛翔的翅膀。
飛升，永遠沒有終極
這便是殘缺，較之圓滿更為輝煌的殘缺
他將一生受用
憑著這一點疾病
他的人生
有一席千年不散的盛宴
——留下最後一點痛，一點冰，一點灼傷的火。
隱秘而不安的心靈，在午夜獨唱。
痛苦的音符，刺骨的幸福。
在平淡的人生裏，他攥住天意，
留下最苦最甜的光陰和酒。
如同坐在殘牆頹屋的一角，
看夕陽顫抖地撒下
即將冷卻的灰燼。
他的幸福就是這樣的灰燼——
淒冷而富麗，
讓人顫栗。
——留下最後一點痛，一點冰，一點灼傷的火。
孤獨的心，感情廝殺的沙場。
那裏曠大無邊，
有足夠的障礙，
激發馳騁的蹄風。
過於靠近的美，使他慚愧、壓抑。
而遠離的美，使他向往，踮起腳尖。
——留下最後一點痛，一點冰，一點灼傷的火。
把刀鋒留給他，
別留下繩索。
把愛或者恨留給他，
別留下淡漠。
把酷熱或者嚴寒留給他，
別留下梅雨。
他哭，他笑，他癡呆。
但他會說：謝謝！
——留下最後一點痛，一點冰，一點灼傷的火。
激情，無法言表的獸。
激情是他攫住最美時，那種瞠目結舌。
激情坦克一樣壓過去。
他毀掉目光和舌頭。
激情富貴，而言詞貧寒。
他握著表達的零頭，
他的靈魂在叫喊。
一切快樂和美好，像麵包搽上奶油，
搽上感傷和蔥鬱。
他在午夜，叫你的名字。
無辜地，淚流滿麵。
——留下最後一點痛，一點冰，一點灼傷的火。
屏住呼吸，聽耳後的聲響。
轉頭，其實隻有風，
隻有冬天平白的冷風。
但他似乎聞到
一道風，來自天堂。
襲起他的鬢發，
將歲月遺失的種子催放。
——留下最後一點痛，一點冰，一點灼傷的火。
窗門打開又關上，
陽台上陽光又退了幾咫。
懸空的手指，穿過幾多怯弱的回廊。
一、二、三，停在門環上
收住。
而與生俱來的愧疚
凍僵了手指。
像一棵樹，突然移到了
遙遠的異鄉。
——留下最後一點痛，一點冰，一點灼傷的火。
子彈追不上它。
歌聲追不上它，甚至變心的愛情也追不上它。
額上的眼睛，背心上的眼睛。
在絕望的紅窗簾後，
在陰鬱的黑窗簾後，
那眼睛，狐一樣奔跑。
他的目標，遙不可及。
門響了一聲，天地疼了一下。
——留下最後一點痛，一點冰，一點灼傷的火。
圈住，我甘願
享受你，冰冷的扼製。
這張滄桑的臉，因此成為火焰。
這臉後的心，因此成為廢墟。
肉，火化；
靈，仙化。
我便是更多的我，
向東向西，你碰著的都是我。
——留下最後一點痛，一點冰，一點灼傷的火。
10
緊握自己，緊握記憶。
也就緊握了你。雖然你千山萬水。
我心空如月，
佇立如一座雪山。
那些日子，真的會像白馬
穿隙而去嗎？
你不回頭，我心已亂。
你待回頭，我心已殘。
殘亂是今生的每一個靜夜。
——留下最後一點痛，一點冰，一點灼傷的火。
11
你是我的神，
是我筆下最輝煌的詞句。
因為你，我無法掃除心中的積雪。
這點積雪，正為你經年的神光而設。
我無法褪去這最後一個冬天，
心甘情願，就這樣，
這樣保持著對春天的期盼。
——留下最後一點痛，一點冰，一點灼傷的火。
12
他在宿命的居室中端坐。
手中褪色的玫瑰，即將凋落。
懦弱的人，等著日子塵封，等著海枯石爛，
連記憶也步履蹣跚。
“曾經那麼切近地，走過身邊，
我差一點，就抓住了春天……”
然而，一雙猶豫的手，
終究將這一席繁華，打翻。
——留下最後一點痛，一點冰，一點灼傷的火。
13
大雪，封住所有的道路。
那火狐的背影，
將我凍在原地。
幸福總是一個短語，
剛剛咬住，就被尾音重重地甩掉。
隻留下瞬間的滋味，讓我反芻。
懦弱的人，
就這樣轉身走入絕望。
——留下最後一點痛，一點冰，一點灼傷的火。
14
看另外一個人，我在看你。
聽另外一個人，我在聽你。
恨另外一個人，
念叨的卻是你。
如果不是你，這世界
還有誰，能走進我空洞的目光
——留下最後一點痛，一點冰，一點灼傷的火。
15
寫下一個名字，和我對坐。
寂寞的心跳，一分為二，對坐。
蠟燭與鏡中的火苗，對坐。
玫瑰已經凋謝，
音樂的輕，傷感的重，對坐。
將身上所有的血液集中，
鋪陳我畢生的豪華，
與漆黑的天空，對坐。
——留下最後一點痛，一點冰，一點灼傷的火。
16
忘記你
在記起你的時候忘記你，
在忘記你的時候想起你，
那麼多的氣息蟄伏在我身上。
滿樹的繁華和雨水，
隻身，沉到黑暗中。
——留下最後一點痛，一點冰，一點灼傷的火。
17
這寂靜多麼寬大
猶如那曾有的幸福多麼寬大
猶如神祇下的讚美詩多麼寬大
猶如你舉手敲門的心跳多麼寬大
猶如離去後的空洞多麼寬大
而我懦弱的心
卻如此狹小
——留下最後一點痛，一點冰，一點灼傷的火。
18
我忽然四處尋找
在餘溫尚存的椅子上尋找
在書的此頁和彼頁間尋找
在重重疊疊的腳印裏尋找
你無處不在
我卻找不到你
在我的手心裏尋找
在我的頭發裏尋找
在我的嘴唇上尋找
在我的眼睛深處尋找
我找不到你
你卻無處不在
——留下最後一點痛，一點冰，一點灼傷的火。
19
太陽落山，
我像一支蠟燭。
蠟燭滅了，
我像一堆灰燼。
灰燼也被風吹散，
風聲裏 一千支笛子的吹奏，
轉眼就融成
一地雪水。
從此像一座村莊，
被洪水淹沒。
再也沒有人 能將我發掘。
——留下最後一點痛，一點冰，一點灼傷的火。
20
這漫天的雨點
滴滴紮在思念上。
回憶比初時更滿，
期盼較往日更酸。
為什麼不是一絲絲、一點點
為什麼不是一片片、一天天
為什麼把這一生的幸福
堆砌於這一個平庸的節日
他還在驚訝 ，他還在目瞪口呆，
還在手足失措，
而幸福的盛宴，被瞬間撤走
——留下最後一點痛，一點冰，一點灼傷的火。
21
心中的神，我怎樣延你入座。
胸口的疼痛,
筆下的感傷。
心中的神，我怎樣延你入座？
我的房間這麼狹小，
我的坐席這麼邋遢，
我的心跳這麼慌亂。
心中的神，我怎樣延你入座。
——留下最後一點痛，一點冰，一點灼傷的火。
22
你寬容地麵對如此委瑣的我，
我不敢抬眼看你。
我用手看你，用嘴看你，用急促的呼吸看你，
我不敢抬眼看你。
我顫栗地坐著，在你的笑中。
我顫栗地坐著，在你的淚中。
我顫栗地坐著，
快樂而顫栗地坐著。
你沒有說話。
像所有的神祇一樣，
燭光中，你在微笑。
——留下最後一點痛，一點冰，一點灼傷的火。
23
那一夜，電轉移到我的手上。
這世界暗得多麼富麗、多麼堂皇。
那一夜，忽然停電。
我才知道
這世界曾經暗得多麼富麗、多麼堂皇……
今晚，我按滅所有的燈光，
點上蠟燭，
閉上眼睛，
把自己消耗成
一炷嫋嫋的殘香，
獻給對麵的神。
異地的大街上，
你是否忽然熾熱地感到，
我遙遠的注視。
——留下最後一點痛，一點冰，一點灼傷的火。
24
你的臉 ， 讓早晨羞愧。
清亮的人 ，你走在正麵 ，
陽光的正麵 ，寂寥的正麵。
在你的身後，
一切都分外必要 。
你領著宏大的背景走在陽光的正麵，
像春天把鳥領回大地。
隻留下我 ，
招搖的手多餘，
嘶啞的呼喚多餘，
囁嚅的祈禱多餘，
隻剩下我 ， 多餘。
前麵敞開燦爛的空白，
春天轟隆隆地開過去。
我失去了意義。
——留下最後一點痛，一點冰，一點灼傷的火。
2006年4月病愈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