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桐見狀解釋道:“小潘啊,你說得沒錯,電子檔案比紙質檔案查起來確實是方便多了。但是你知道嗎?有很多東西,電子檔案是保留不下來的,老檔案更加真實可靠。”她伸手輕輕拍了拍紙箱子,又抬頭看了一眼整個檔案大倉庫,不無感慨地說,“其實有時候我們真該謝謝費神保存這些老檔案的管理員們,他們為我們現在的破案留下了很多可以借鑒的地方。小潘,你知道嗎,在這裏你還可以找到一些‘文革’前的舊案卷。當年為了保護它們,老管理員們可是動足了腦筋。”
“章法醫,是誰告訴你這些事的?”潘建用下巴指了指身後成堆的檔案櫃。
“我父親,他當了三十多年的法醫,那時他就常來這裏查案卷。”章桐深吸了一口氣,彎腰抱起放在桌上的紙箱子,“走吧,我們今天浪費的時間已經夠多了。”
潘建點點頭,跟在章桐的身後離開了檔案室巨大的倉庫。
不出王亞楠所料,李局還沒有等她把話說完,就搖起了腦袋:“不行,你這樣做風險太大,我不同意!”
“可是,我們不得不承認鍾山公園那個案子已經走入了一個死胡同,我的下屬連一點兒有用的線索都沒有找到。李局,案發以來,我們一直在努力,可是我不能欺騙自己。我們應該麵對現實!”王亞楠急了,她雙手撐住了辦公桌,身體微微向前傾,“李局,我知道你擔心萬一媒體知道這件事的話,肯定又會死死咬住我們大做文章。我向你保證,這個線索除了你、我,還有章法醫,不會有別人知道。正常的調查工作我們重案大隊絕對不會停下來,而至於這件案子,我們私底下調查。雙管齊下,你說呢?”
李局不吭聲。
“有時候為了能夠順利破案,我們不得不動用一些非正常手段。”
李局皺眉:“那不就是向嫌疑人認輸了?我們對他的情況幾乎一無所知,萬一他把我們耍得團團轉怎麼辦?再說了,小王,還有一個很嚴重的後果你沒有考慮到!”
“什麼後果?”王亞楠追問道。
“錯案必須糾正,這一點是肯定的!但如果這件案子真是錯案,在三十年前,這種殺人的案子在社會上的轟動效應是非常大的。”說到這兒,李局不由得長歎一聲,目光中若有所思,“當時參加破案的人現在如果還活著,我想他們都是有功之臣,你能不在報紙上公開嗎?不然的話,到了最後這些辛辛苦苦幹了一輩子的前輩們,你真忍心把代表他們榮譽的名字從光榮榜上拿下來?”
王亞楠無語了,她還真沒想這麼遠,沉默良久,她忽然平靜地點點頭:“李局,總會有辦法的,你放心吧。”
王亞楠走到負一樓法醫辦公室的門口時,走廊邊的懸窗外已經看不到陽光了,又一個黑夜來臨。王亞楠深深地吸了口氣,鎮定了一下自己的情緒,然後伸手推開了辦公室的活動門。
屋裏隻亮著一盞台燈,章桐正在低頭仔細研究著什麼,好像根本就沒有聽到門口的響動。在她的左手邊放著一隻四五十厘米長的紙箱,王亞楠一眼就認出來了這種特殊紙箱的來源。
“你在檔案庫找到了那份卷宗?我還以為時間都過了這麼久,已經結案的可能都被處理了。”
章桐抬起頭:“我在看第二遍了。”
“有沒有可能是錯案?”王亞楠在章桐辦公桌對麵的椅子上坐了下來。
“我現在還不知道,都已經過去了整整三十年,亞楠,死者的屍體已經火化了,當時的樣本取材也因為結案而銷毀了。可以說,作為我們法醫的工作已經結束了。沒有屍體,沒有檢驗樣本,我就不能夠做出任何有根據的結論。”章桐的表情顯得有些過於冷靜。
王亞楠皺了皺眉,伸手拿過了章桐麵前的卷宗,一行一行仔細看起來。
案件發生在三十年前,也就是1982年的2月11日淩晨兩點三十分左右,天長市城東暖瓶廠門口拐角處小巷盡頭的公共廁所裏發現一具女屍。經檢驗,女屍是被人扼住頸部窒息而死,死前遭受到毒打,身上傷痕累累,而死後遭到了嚴重性侵犯。報案人是暖瓶廠的小青工,叫何東平,27歲,當時他在上夜班,因為肚子餓,就和搭班的工友一起請假外出買夜宵吃,據何東平所說,回來的路上,在經過公共廁所時,聽到了女廁所發出怪異的聲響。何東平的工友並沒有在意,也不想惹麻煩,但是何東平卻一再聲稱裏麵肯定有人出事了,堅持要進去看看。工友不想摻和,又因為當時外出才請了十五分鍾的假,時間很快就要到了,所以工友就先走了,何東平一個人進了女廁所。
工友後來才知道何東平當晚並沒有回來,早上五點半左右,城東派出所的辦案人員找到暖瓶廠保衛科幹部,聲稱該廠青工何東平因為涉嫌殺人而被拘留。而之所以會定下何東平就是犯罪嫌疑人的證據有兩條,其一,在何東平的身上發現了大量血跡,經檢驗就是死者的;其二,死者體內發現的殘留物,經檢驗血型和何東平的AB型是相吻合的。就是這兩條鐵一般的證據,最終導致何東平被判了死刑。而他並沒有上訴。當時正處於嚴打階段,本著從重、從快處理流氓罪等刑事案件的原則,不久後,何東平就被槍決了。
看完案情介紹,王亞楠抬起了頭,她注意到了章桐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怎麼了,老姐,有什麼情況不對嗎?”
章桐欲言又止,她緊咬著嘴唇沒吭聲。
“咱們認識也不是一天兩天,你還有什麼話不方便和我說?”王亞楠有些不高興了,她深知身邊的每個人因為外界情況所迫,或許多多少少都會講一些言不由衷的話,但章桐卻不會。她是一個有什麼就說什麼的人,並且從來都不怕得罪別人,她也從不會講假話,至多隻會像現在這樣,不想說出來的時候就閉上嘴巴一個人發愁。
想到這兒,王亞楠把底下的凳子向前挪了挪,好讓自己離章桐更近一點,然後伸手搭在她的肩上,一字一句地說道:“老姐,你有心事瞞不過我,說出來,我好替你想辦法,你一個人扛著的話,遲早會被憋死!”
章桐皺了皺眉,說道:“我真拿你沒辦法。你再看看那份法醫屍檢報告。”
王亞楠心裏一喜,隨即很快地抓過案卷,翻到法醫屍檢報告一欄,她從頭看到尾,可是除了一大堆專業術語外,並沒有發現有什麼異樣,包括死者的死因。王亞楠一臉狐疑地抬起頭,看著章桐。
“你注意到法醫主任醫師的簽名沒有?”章桐低聲說道。
王亞楠低頭再看過去,不由得心裏一沉,脫口而出:“章鵬!”
章桐點點頭,“沒錯,他就是我父親。”
“當時的主任醫師是你的父親?”王亞楠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那這樣一來,如果結果真如那渾蛋所說的是錯案,豈不就是要你來親手否定你父親當初的工作成績?”
聽了這話,章桐不由得苦笑:“我父親的名字就在一樓光榮榜上麵,他為了這個案子立過個人二等功,他是這輩子我最佩服的人。我之所以選擇來基層當法醫,尤其是我父親曾經工作過的地方,也恰恰就是因為我崇拜我父親。他對我這一生的影響真的是非常大。但我父親也曾經不止一次地對我說起過,我們法醫,對自己的工作就應該做到認認真真、一絲不苟,不容許任何一個錯誤發生。但是如果發生就要去糾正,就要勇於去麵對和承認自己曾經所犯下的錯誤。所以,如果這個案件被證明是錯誤的話,亞楠,我會毫不猶豫地去做我父親也會去做的事情”。
“可是,”王亞楠急了,“現在這個案子究竟是不是錯案還沒有定論,你千萬不要有那樣的想法,等結果出來了,我們再說,好嗎?”
章桐微微一笑:“亞楠,你別為我擔心,好好調查這個案子,我也正打算要去找個老前輩好好談談。對了,李局那邊同意了嗎?”
“先別管他了,有些事情和你說你也不會明白,我們就別給他添堵了,還是做好兩手準備吧。”王亞楠無奈地歎了口氣。
“你的意思是暗中調查?”
“目前看來,也隻能這樣了。”
第二天天還沒有亮的時候,和槍械科老丁一起申請出差去貴州的於強突然打電話給王亞楠。電話那頭,他難以掩飾自己的興奮,嘶啞著嗓門嚷嚷道:“王隊,有結果了,你猜得沒錯,我們終於找到這顆子彈和頭骨主人的下落了!”
“你一晚沒睡,是不是?”王亞楠皺眉咕噥了一句。
“管不了那麼多了,王隊,按照你的要求,在排除了部隊用槍之後,我們就查找法院執行庭用槍。結果證實在二十年前,也就是1992年,這裏的棋盤山市有一批共十支五四式手槍被用於法院執行死刑的槍決過程。他們那一年總共處決了六名罪犯,其中兩名符合我們的描述要求。我們的模擬畫像和其中的一個對上了,我已經提取了死者後人的DNA樣本。”
“死者是哪裏人?棋盤山好像屬於少數民族聚居地。”王亞楠疑惑地問道。
“沒錯,死者是當地少數民族。”
“那死後安葬的方式呢?”王亞楠頓時來了精神,她從沙發椅上坐起來。
於強想了想說:“很特別,聽說是一種叫懸棺的方式。就是把死者的屍體裝在當地的土棺材裏,掛在懸崖邊上。等很長一段時間後,再取下來,由當地專門的人把死者的遺骨拿去火葬。”他突然停頓了一下,轉身好像在向身邊的人求證,沒多久,於強的聲音又從電話那頭傳過來,“沒錯,應該是這樣的,沒記錯!王隊,最後那些骨頭收起來是火葬的。”
在跨進樓門洞之前,章桐又一次抬起頭,看了看門洞上方懸掛著的門牌號:“沒錯,18棟。”她小聲嘀咕了一句,把滑下肩頭的背包向上拽了拽,然後低頭走進低矮潮濕的樓門洞。
這是一棟20世紀80年代建造的樓房,總共六層,每層有四戶人家。由於空間狹小,人門盡可能地把各自領地向外擴展,這樣一來,樓道裏到處都是人們的生活用品,堆得像小山一樣的煤球、積攢起來準備賣廢品的雜物,甚至還有人把簡易灶台搭到家門口的過道裏。昏暗的光線讓章桐不得不小心翼翼地在各種各樣的雜物之間穿梭著,盡量不去碰到它們。
終於拐上了五樓,在仔細核對完房間號後,章桐伸手敲響了503的房門。
很快,房門被打開了,一位滿頭白發的老婦人站在門後,她見到門口站著的陌生女人,愣了一下,問:“你找誰?”
“阿姨,我是章鵬的女兒,叫章桐,你還記得我嗎?”
老婦人搖了搖頭,章桐心裏不由得有些發酸,畢竟過去了二十年,自己的外貌肯定有了很大的改變,對方一時之間認不出自己也是在情理之中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