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五十七首
遠別離①
遠別離，古有黃英之二女。乃在洞庭之南，瀟湘之浦。海水直下萬裏深，誰人不言此離苦。日慘慘兮雲冥冥，猩猩啼煙兮鬼嘯雨。我縱言之將何補。皇穹竊恐不照餘之忠誠，雷憑憑兮欲吼怒。堯舜當之亦禪禹。君失臣兮龍為魚，權歸臣兮鼠變虎。或雲堯幽囚，舜野死。九疑聯綿皆相似，重瞳孤墳竟何是。帝子泣兮綠雲間，隨風波兮去無還。慟哭兮遠望，見蒼梧之深山。蒼梧山崩湘水絕，竹上之淚乃可滅。
①雜曲歌辭。
公無渡河①
黃河西來決昆侖，咆哮萬裏觸龍門。波滔天，堯谘嗟。大禹理百川，兒啼不窺家。殺湍堙洪水，九州始蠶麻。其害乃去，茫然風沙。被發之叟狂而癡，清晨徑流欲奚為②。旁人不惜妻止之，公無渡河苦渡之。虎可搏，河難馮，公果溺死流海湄。有長鯨白齒若雪山，公乎公乎掛骨於其間。箜篌所悲竟不還。
①相和歌辭。○《樂府詩集·箜篌引》序雲：《箜篌引》一曰《公無渡河》。崔豹《古今注》曰：《箜篌引》者，朝鮮津卒霍裏子高妻麗玉所作也。子高晨起刺船，有一白首狂夫，被發提壺亂流而渡，其妻隨而止之，不及，遂墮河而死。於是援箜篌而歌曰：“公無渡河，公竟渡河。墮河而死，當奈公何！”聲甚淒慘，曲終，亦投河而死。子高還，以語麗玉。麗玉傷之，乃引箜篌而寫其聲，聞者莫不墮淚飲泣。麗玉以其曲傳鄰女麗容，名曰《箜篌引》。又有《箜篌謠》，不詳所起，大略言結交當有終始，與此異也。②徑：一作臨。
蜀道難①
噫籲嚱，危乎高哉！蜀道之難，難於上青天。蠶叢及魚鳧，開國何茫然。爾來四萬八千歲，不與秦塞通人煙②。西當太白有鳥道，何以橫絕峨眉巔③。地崩山摧壯士死，然後天梯石棧方鉤連④。上有六龍回日之高標⑤，下有衝波逆折之回川。黃鶴之飛尚不得⑥，猿猱欲度愁攀緣。青泥何盤盤，百步九折縈岩巒。捫參曆井仰脅息，以手撫膺坐長歎。問君西遊何時還，畏途巉岩不可攀。但見悲鳥號古木，雄飛雌從繞林間。又聞子規啼夜月，愁空山。蜀道之難，難於上青天，使人聽此凋朱顏。連峰去天不盈尺⑦，枯鬆倒掛倚絕壁。飛湍暴流爭喧豗，砯崖轉石萬壑雷。其嶮也若此，嗟爾遠道之人胡為乎來哉！劍閣崢嶸而崔嵬。一夫當關，萬人莫開⑧。所守或匪親⑨，化為狼與豺。朝避猛虎，夕避長蛇。磨牙吮血，殺人如麻。錦城雖雲樂，不如早還家。蜀道之難，難於上青天，側身西望長谘嗟。
①諷章仇兼瓊也。○相和歌辭。國藩按，《樂府解題》曰：《蜀道難》備言銅梁玉壘之阻，與《蜀國弦》頗同。《尚書談錄》曰：李白作《蜀道難》以罪嚴武，後陸暢作《蜀道易》以頌韋皋，而公所自注則曰諷章仇兼瓊，或故亂其詞耶？②不：一作乃。③何：一作可。④方：一作相。⑤六龍回日之高標：一作橫河斷海之浮雲。⑥得：一作過。⑦去天幾千尺：一作入煙幾千尺。⑧人：一作夫。⑨親：一作人。
梁甫吟①
長嘯梁甫吟，何時見陽春。君不見，朝歌屠叟辭棘津，
八十西來釣渭濱。寧羞白發照淥水，逢時壯氣思經綸②。
廣張三千六百鉤③，風期暗與文王親。大賢虎變愚不測，
當年頗似尋常人。君不見，高陽酒徒起草中，
長揖山東隆淮公。入門開說騁雄辯④，兩女輟洗來趨風。
東下齊城七十二，指麾楚漢如旋蓬。狂客落拓尚如此⑤，
何況壯士當群雄。我欲攀龍見明主，雷公砰訇震天鼓。
帝旁投壺多玉女。三時大笑開電光，倏爍晦冥起風雨。
閶闔九門不可通，以額叩關閽者怒。白日不照吾精誠，
杞國無事憂天傾。猰磨牙競人肉，騶虞不折生草莖。
手接飛猱搏彫虎，側足焦原未言苦。智者可卷愚者豪，
世人見我輕鴻毛。力排南山三壯士，齊相殺之費二桃。
吳楚弄兵無劇孟，亞夫咍爾為徒勞。梁甫吟，聲正悲。
張公兩龍劍，神器合有時。風雲感會起屠釣，
大人屼當安之。
①相和歌辭。國藩按：李勉《琴說》言：曾子思其父母，撰《梁甫吟》。郭茂倩謂《梁甫吟》者，言人死葬此山，亦葬歌也。諸葛武侯之《梁甫吟》，似吊賢士之冤死。太白此詩，則抱才而專俟際會之時。②壯：一作吐。③鉤：一作釣。④入門開說：一作一開遊說。⑤客：一作生。
烏夜啼①
黃雲城邊烏欲棲，歸飛啞啞枝上啼。機中織錦秦川女②，
碧紗如煙隔窗語。停梭悵然憶遠人③，獨宿孤房④淚如雨⑤。
①清商曲辭。國藩按，郭集所引《唐書·樂誌》、《教坊記》皆雲，宋彭城王義康聞烏夜啼，被赦而作此曲。今郭集所錄諸詩，殊無及赦事者。②一作閨中織婦秦家女。③然：一作望。悵然憶遠人：一作問人憶故夫。
④獨宿孤房：一作獨宿空堂，一作知在流沙。⑤二句一作停梭向人問故夫，知在關西淚如雨。
烏棲曲①
姑蘇台上烏棲時，吳王宮裏醉西施。吳歌楚舞歡未畢，
青山猶銜半邊日。銀箭金壺漏水多②，起看秋月墜江波，
東方漸高奈樂何③。
①清商曲辭。②銀箭金壺：一作金壺丁丁。③樂：一作爾。
戰城南①
去年戰，桑乾源。今年戰，蔥河道。洗兵條支海上波，放馬天山雪中草。萬裏長征戰，三軍盡衰老。匈奴以殺戮為耕作，古來唯見白骨黃沙田。秦家築城備胡處，漢家還有烽火然。烽火然不息，征戰無已時②。野戰格鬥死，敗馬號鳴向天悲。烏鳶啄人腸，銜飛上掛枯樹枝③。士卒塗草莽，將軍空爾為。乃知兵者是凶器，聖人不得已而用之④。
①鼓吹曲辭，漢鐃歌。②征戰：一作長征。③枯樹枝：一作上枯枝。④人：一作君。
將進酒①
君不見，黃河之水天上來，奔流到海不複回。君不見，
高堂明鏡悲白發，朝如青絲暮成雪②。人生得意須盡歡，
莫使金樽空對月。天生我材必有用③，千金散盡還複來④。
烹羊宰牛且為樂，會須一飲三百杯。岑夫子，丹丘生，
進酒君莫停⑤。與君歌一曲，請君為我傾耳聽。
鍾鼓饌玉不足貴⑥，但願長醉不用醒⑦。古來聖賢皆寂寞⑧，
唯有飲者留其名。陳王昔時宴平樂⑨，鬥酒十千恣歡謔。
主人何為言少錢，徑須沽酒對君酌⑩。五花馬，千金裘，
呼兒將出換美酒，與爾同銷萬古愁。
①一作惜空樽酒。○鼓吹曲辭，漢鐃歌。②成：一作如。③用：一作開。又雲天生我身必有財；又作天生吾徒有俊材。④千：一作黃。⑤一作將進酒，杯莫停。⑥一作玉帛豈足貴。⑦用：一作複。⑧寂寞：一作死盡。⑨時：一作日。⑩一作且須沽酒共君酌。
行行且遊獵篇①
邊城兒，生平不讀一字書，但知遊獵誇輕。
胡馬秋肥宜白草，騎來躡影何矜驕②。金鞭拂雪揮鳴鞘，
半酣呼鷹出遠郊。弓彎滿月不虛發③，雙鶬迸落連飛。
海邊觀者皆辟易，猛氣英風振沙磧。儒生不及遊俠人，
白首垂帷複何益。
①雜曲歌辭。郭集作《行行遊且獵篇》。《樂府解題》曰：梁劉孝威《遊獵篇》備言遊行射獵之事，亦謂之《行行遊且獵篇》。②何矜驕：一作可憐驕。③弓彎：一作彎弧。
飛龍引二首①
黃帝鑄鼎於荊山，煉丹砂。丹砂成黃金，騎龍飛去太上家。雲愁海思令人嗟。宮中彩女顏如花，飄然揮手淩紫霞。從風縱體登鑾車②。登鑾車，侍軒轅，遨遊青天中，其樂不可言。
①琴曲歌辭。郭集錄者二家。②鑾：一作鸞。
鼎湖流水清且閑。軒轅去時有弓劍，古人傳道留其間。
後宮嬋娟多花顏。乘鸞飛煙亦不還，騎龍攀天造天關。
造天關，聞天語。屯雲河車載玉女。載玉女，過紫皇，
紫皇乃賜白兔所搗之藥方。後天而老凋三光。下視瑤池
見王母，蛾眉蕭颯如秋霜。
天馬歌①
天馬來出月支窟，背為虎文龍翼骨。嘶青雲，振綠發。蘭筋權奇走滅沒。騰昆侖，曆西極，四足無一蹶。
雞鳴刷燕晡秣越，神行電邁躡恍惚。天馬呼，飛龍趨②。目明長庚臆雙鳧，尾如流星首渴烏，口噴紅光汗溝珠。曾陪時龍躍天衢，羈金絡月照星都③。逸氣棱棱淩九區，白璧如山誰敢沽。回頭笑紫燕，但覺爾輩愚。天馬奔，戀君軒。躍驚矯浮雲翻。萬裏足躑躅，遙瞻閶闔門。不逢寒風子，誰采逸景孫。白雲在青天，丘陵遠崔嵬。鹽車上峻阪，倒行逆施畏日晚。伯樂剪拂中道遺，少盡其力老棄之。願逢田子方，惻然為我思④。雖有玉山禾，不能療苦肌⑤。嚴霜五月凋桂枝，伏櫪銜冤摧兩眉。請君贖獻穆天子，猶堪弄影舞瑤池。
①郊廟歌辭，漢郊祀歌中題。②龍：一作黃。③星：一作皇。④思：一作悲。⑤苦：一作我。
行路難三首①
金樽清酒鬥十千，玉盤珍羞直萬錢。停杯投箸不能食，
拔劍四顧心茫然。欲渡黃河冰塞川，將登太行雪暗天②，
閑來垂釣坐溪上③，忽複乘舟夢日邊。行路難，行路難，
多歧路，今安在？長風破浪會有時，直掛雲帆濟滄海。
①第三首一作古興。○雜曲歌辭。《樂府解題》曰：《行路難》備言世路艱難及離別悲傷之意。②暗天：一作滿山。③坐：一作碧。
大道如青天，我獨不得出。羞逐長安社中兒，赤雞白狗賭梨栗①。彈劍作歌奏苦聲，曳裾王門不稱情。淮陰市井笑韓信，漢朝公卿忌賈生。君不見，昔時燕家重郭隗，擁彗折節無嫌猜。劇辛樂毅感恩分，輸肝剖膽效英才②。昭王白骨縈蔓草，誰人更掃黃金台。行路難，歸去來！
①狗：一作雉。②英：一作俊。
有耳莫洗潁川水，有口莫食首陽蕨。含光混世貴無名，
何用孤高比雲月。吾觀自古賢達人，功成不退皆殞身。
子胥既棄吳江上，屈原終投湘水濱。陸機雄才豈自保，
李斯稅駕苦不早。華亭鶴唳詎可聞，上蔡蒼鷹何足道。
君不見，吳中張翰稱達生，秋風忽憶江東行。
且樂生前一杯酒，何須身後千載名。
長相思①
長相思，在長安。絡緯秋啼金井欄，微霜淒淒簟色寒②。
孤燈不明思欲絕③，卷帷望月空長歎。美人如花隔雲端④。
上有青冥之高天，下有淥水之波瀾。天長路遠魂飛苦，
夢魂不到關山難。長相思，摧心肝。
①雜曲歌辭。郭集：《古詩》曰：“客從遠方來，遺我一書劄。上言長相思，下言久離別。”李陵詩曰：“行人難久留，各言長相思。”蘇武詩曰：“生當複來歸，死當長相思。”長者久遠之辭，言行人久戍，寄書以遺所思也。《古詩》又曰：“客從遠方來，遺我一端綺。文采雙鴛鴦，裁為合歡被。著以長相思，緣以結不解。”謂被中著綿，以致相思綿綿之意，故曰長相思也。又有《千裏思》，與此相類。②微：一作凝。③明：一作寐，又作眠。④美人如花：一作佳期迢迢。
日色已盡花含煙，月明欲素愁不眠。趙瑟初停鳳凰柱，
蜀琴欲奏鴛鴦弦。此曲有意無人傳，願隨春風寄燕然。
憶君迢迢隔青天。昔日橫波目，今成流淚泉。不信妾腸斷，
歸來看取明鏡前。
美人在時花滿堂，美人去後空餘床。床中繡被卷不寢，
至今三載猶聞香。香亦竟不滅，人亦竟不來。相思黃葉落，
白露點青苔。
上留田①
行至上留田，孤墳何崢嶸。積此萬古恨，春草不複生。
悲風四邊來，腸斷白楊聲。借問誰家地，埋沒蒿裏塋。
古老向餘言，言是上留田。蓬科馬鬣今已平。
昔之弟死兄不葬，他人於此舉銘旌。一鳥死，百鳥鳴。
一獸走，百獸驚。桓山之禽別離苦②，欲去回翔不能征。
田氏倉卒骨肉分，青天白日摧紫荊。交讓之木本同形，
東枝西枝榮。無心之物尚如此，參商胡乃尋天兵。
孤竹延陵，讓國揚名。高風緬邈，頹波激清。尺布之謠，
塞耳不能聽。
①相和歌辭。○郭集：《古今樂錄》曰：王僧虔《技錄》有《上留田行》，今不歌。崔豹《古今注》曰：上留田，地名也。人有父母死，不字其孤弟者，鄰人為其弟作悲歌，以風其兄，故曰《上留田》。《樂府廣題》曰：蓋漢世人也。雲：“裏中有啼兒，似類親父子。回車問啼兒，慷慨不可止。”②桓：一作常。
春日行①
深宮高樓入紫清，金作蛟龍盤繡楹②。佳人當窗弄白日，
弦將手語彈鳴箏。春風吹落君王耳，此曲乃是升天行。
因出天池泛蓬瀛，樓船蹙遝波浪驚。三千雙蛾獻歌笑，
撾鍾考鼓宮殿傾。萬姓聚舞歌太平。我無為，人自寧。
三十六帝欲相迎，仙人飄翩下雲。帝不去，留鎬京。
安能為軒轅，獨往入窅冥。小臣拜獻南山壽，
陛下萬古垂鴻名。
①雜曲歌辭。○鮑照《春日行》言春日泛舟飲酒，張籍《春日行》言春日入園賞花。太白此詩，言泛舟而不願學仙。②盤繡楹：一作繡作楹。
前有樽酒行二首①
春風東來忽相過，金樽淥酒生微波。落花紛紛稍覺多，
美人欲醉朱顏酡。青軒桃李能幾何，流光欺人忽蹉跎。
君起舞，日西夕②。當年意氣不肯傾，白發如絲歎何益③。
①雜曲歌辭。○郭集作《前有一樽酒行》。此題郭集錄者四家，大抵及時行樂之意。②西：一作將。③發如：一作首垂。
琴奏龍門之綠桐，玉壺美酒清若空。催弦拂柱與君飲，
看朱成碧顏始紅①。胡姬貌如花，當壚笑春風。笑春風，
舞羅衣。君今不醉欲安歸。
①一作：眼白看杯顏色紅。
夜坐吟①
冬夜夜寒覺夜長，沉吟久坐坐北堂。冰合井泉月入閨，
金青凝照悲啼。金滅，啼轉多。掩妾淚，聽君歌。
歌有聲，妾有情。情聲合，兩無違。一語不入意，
從君萬曲梁塵飛。
①雜曲歌辭。○郭集錄者三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