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日香急得在工作室裏團團轉,桃城雪乃和向日結衣小聲地“感謝”安格,因為這樣一來就有難得的休息了。安格樂嗬嗬地用麥克筆在紙上寫了一句話:你們倆為什麼唱歌?

兩個女生麵麵相覷,“嗯……喜歡吧。”“當初是公司找上門來的。”

她笑笑,繼續寫道:現在呢,難道沒有意義麼?

“你這樣說肯定別有寓意~”

“是不是你有特別的意義?別告訴我跟那個Ray有關喔!”

安格搖了搖頭,在紙上一筆一畫認真地寫道:

以前我以為唱歌是為了證明自己的存在,可盡管這樣我還是不快樂。為什麼?為什麼?我總問自己,然後終於找到了答案———因為以前有大家在,我唱歌的意義是為了讓大家在一起,隻有在一起才是快樂的。

安格放下筆,心滿意足地望著自己寫下的話,那些字很好看。

想要證明自己的存在,是為了和大家在一起。

我要唱響北幽,唱響全國,唱響世界,是為了有更多人的“大家”。

———大家要在一起。

———我要快樂。

這才是我生存的意義———因此我開始相信,總有一天會有人領我回家,我自打一出生,就是一個有故鄉的人。

“如果再讓我找到安格,我絕對要帶她走。

“請把這句話,也轉告給安格。”

放在桌下的那隻手,緊握很久了。關門的那隻手,也緊握著。

忌司拿出煙包裏最後一支煙,用力擦擦眼睛。

非常用力的,想要把什麼東西抹去。

[一三六]

安格坐在KN79公司頂樓的天台,高處風吹得又猛又急。她摸著自己短而光滑的頭發,到下巴手就鬆了。來這邊後就把頭發剪了,並且年年都是在短發,不過現在她突然想看看自己長頭發的樣子。

以前那個穿著北幽一中形色簡單的校服,每天坐在摩托車後捂住長發的小女生,具體是怎樣的呢?

高中那短暫的一年半的時間,自己曾是怎樣走過,曾懷過何種心情———人有時會無端懷念過去某些美好的細節,而又有的時候, 那些曾想要銘記的細枝末節,卻無從想起了。

安格站起來伸了個懶腰,整個東京都沐浴在深秋柔和的陽光中,對麵大樓玻璃一麵麵透反著光,使這片地看起來更加明亮,四處映著靜止的金屬光斑。

她走近大樓的邊緣,扶住圍欄。地麵上的人群如同塵埃沉沉浮浮,車流在狹小的車道間愈發顯得擁擠,這個城市從開始到現在都是如此的浮躁繁華。

北幽會有翻天覆地的變化麼?昱浪,天真,你們肯定罵了我無數次吧。,跟你們講,初來這個城市時我曾滿城滿角落地尋找一個人,我希望能在他身上找到北幽的味道,至少證明我那份回憶不是我一個人做過的夢。可就連最高流通的高層管理員,都否認這樣的人存在,難道世界真的有人間蒸發這回事麼。

不,每個人都有自己的位置,他應該也正在某一個位置上。

隻不過這個位置和我不相幹。

所以說,上帝就沒有再安排我們見麵的必要。

門被推開了。

安格回頭的時候差點以為自己坐在北幽一中教學樓的天台上,少年或是拽拽地朝自己走來,或是氣喘籲籲地撐著牆望向自己……許多零碎的鏡頭在安格眼前晃過,像是神發出的諭示,占滿了大腦所有的縫隙,經年流回也無法抵擋住柔光。

忌司的出現。像是暴雨傾盆後豁然開朗的晴空,濕悶的草氣在地表浮散而去,淤滯的泥地被薄荷清涼的河水淌覆,天空灼燙的眼睛照得整個世界都煥發清新自然的光彩。

忌司衝安格露出一排潔白的牙齒,黑色的外套將人整個安靜地包裹起來,他一言不發地走近安格抱住她,慢慢地加重了力道。

溫和的。像是天使在陰霾的雨世舒展潔白的羽翼,暖暖地擁在濕冷的皮膚上。

什麼都被蒸發了。

令人幹幹的,想從眼裏灑出些鹽分來。

“回家吧……我們該回家了。”

[一三七]

我們一直所堅信著的存在,一定在某個地方存在著。

忌司,隻在那個時候,你是真實的。

[一三八]

回國的時候已是初冬。此時距當初離開北幽參加“唱響天堂”已經兩年。

深藏的岩漿,在龐大的地脈網絡裏向四方滾流,恢弘地在大地深層畫下金亮的圖騰,隨著地表徑流迅速封凍,冷卻凝固,留下未知的謎底。

咯啦咯啦。堅厚的冰層出現細小的裂紋,暗流湧動,從河流破冰而起,甩向天空。

[一三九]

汽車在高速公路上平穩地駛過。

心跳像密集的鼓點,呼吸的每一口空氣都蘊含著與以往不同的味道。

安格坐在後座,攤開雪乃和結衣臨別前留下的信。因為病情,她輕易得到上麵的批準回國休息,假期長度不定,不過這段時間裏安格仍是KN79的簽約藝人,Ace未解散,雪乃和結衣將會以個人形式接通告。

———對不起,在你陪我們的那一段時間裏,我們並沒有很好地保護你,會不會很痛呢?別痛得不想回來了啊。

那一瞬安格有很多說不清的東西劈頭蓋臉地對她砸過去。

有Ace在舞蹈房裏戲弄舞蹈老師,最後一起被罰禁閉,在黑屋子罵赤尾罵到嘴合不上的情形,這是一盆冰軟的水;有Ace初次開歌友會,狂熱的歌迷爭相送來的禮品塞滿了整個車子,這是一塊巨大的磚……腦袋裏擠滿了鏡頭,耳邊各種輕柔的聲音變成昆蟲幹枯的翅膀,在耳邊不厭倦地拍打。

噗噗。噗噗。噗噗。噗噗。

安格按下窗戶,外麵是一片廣闊無垠的灰黃色的禿草地,麻雀在公路兩側的護欄上蹦跳,灰藍色的大氣像是粗糙的顏料,蓋在錯畫的畫布上,留下鬆節油黃膩的劃痕。

非常偶然的,她想起很久前一位算命先生說過的話———

倘若你哪一天肯安於生活的某個格局,也許你會少些傷。

下車時太陽還高高地懸在樹梢之上,安格暈乎乎地下車,仰望這個陌生又熟悉的地方。

記憶裏昨日的城市,並沒有因自己小小的離開忠誠地保留原來的模樣,而是飛速地發展壯大,楓香樹在短短的兩年間拔高了枝條,大馬路綠化帶的常青樹一路排向天盡,城市幹淨了許多,北風仍如離開時那麼烈,孤傲得像紙醉金迷後憂鬱的女子,在高樓大廈緊閉的玻璃窗幽怨地歎息。

忌司幫安格提著行李,陌生像條龍橫亙在前,張牙舞爪炫耀事過境遷。

金黃色的逆鱗在風間叫囂。過去那條“好吃一條街”已經不在了,取代的是還未散去裝潢氣味的商業街。

赤紅色的龍角不屑地挑動。過去那條通往流雲涉的黑暗的捷徑,正整修成一座花園。

安格戴上墨鏡,隨便拉住一個大叔,正想問他流雲涉怎麼走,卻被那人直接無視掉,他指著忌司無比驚訝地叫起來,操著一副東北口音:“啊喲我的媽耶,那不是Ray嗎?”

“呀呀,”忌司連忙擺擺手,“大哥你認錯了人啦,我隻是長得像而已!”

“怎麼會呢?你那明明是白頭發啊!標誌!這你咋能唬我哩?”大叔一鳴驚人,人群被吸引過來。

安格見形勢不妙,擋在忌司前麵,嬉皮笑臉地扯住他的衣領,衝那位大叔說:“,我家老公是不是跟那個Ray長得很像?是吧,你看我把他頭發都染白了,這白不拉嘰的像堆白花花的……啊,那個什麼?哎,鼻涕似的!要不是趕明兒想參加模仿秀我才不幹呢———您到時別忘了投一票啊!”

安格才不管忌司的臉色好不好看。

那位大叔愕然了一秒,連退幾步,“咿~耶呃~ ~ ~”他發出一聲感歎,“這倆人有病吧?我也是活傻了,這Ray真在這早就走了,誰還傻不拉嘰地杵這呢,跟電線杆比拉風啊?哎喲~ ~”

東北大叔一邊揪心地搓衣角一邊拖著無比長的感歎詞離開了,人群嘖嘖地看了下熱鬧便散去。

安格心滿意足,自認聰明地解決一場混亂。她笑眯眯地拍拍忌司的肩膀,非褒非貶地說:“看來你知名度不錯嘛~”然後她興致一來,學著大叔叫道,“咿~耶呃~ ~ ~”

忌司臉紅得像個醬茄子。

白不拉嘰。傻不拉嘰。

頂一頭鼻涕,還跟電線杆比拉風。

安格回味這些就笑個不停,結果樂極生悲了吧,比變臉翻書還快,讓你嘴角仍抽筋地抖動時突然在你鼻梁上撞開一頭鮮紅。

———我讓你笑,讓你笑,讓你笑讓你笑。

喉嚨間刺過一根鋼管似的,捅得千瘡百孔,她不由得掐緊了自己的喉嚨,在忌司忽然潰散的目光裏,疼得跪在地上,粗重地喘氣,呼吸困難,再也發不出一點聲音。

[一四○]

從西伯利亞長驅直入的寒流,迅速南下。

迅猛地朝北幽襲來,像是從西北洞口蘇醒的蛇怪,垂著粘稠的涎液,撞破空氣的硬牆吞噬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