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打尖
許津大學畢業,在城市裏求職碰了幾回壁,就扛起行李卷回了老家萬安鎮。
萬安鎮不大,卻是全省有名的糧食加工基地,幾十家麵粉廠一家挨一家。許津想,鎮裏廠子這麼多,自己這個剛出爐的大學生還怕找不到工作?可是他和寡母兩個人一家一家去問,人家都答複說:“暫時不缺人。”
娘兒倆這就愁上了,上學時滿以為一畢業就會有好工作,想不到還得閑在家裏,實在無奈,許津對娘說:“要不我去找一下王叔?他和我爹以前可是好朋友,這個忙他一定會幫。”
許津娘歎了口氣,說:“他那個活兒不好做啊,他就是答應,我還怕你幹不了。”
這個王叔綽號大老王,都五十開外了,但身子骨依然硬朗,他幹了一輩子裝卸工,現在還領著六個小夥子做糧食裝卸。鎮上每天運糧車出出進進,都要靠大老王他們兩個肩膀一雙手裝糧卸糧。這活兒拚的是體力,講究兩百斤的大包扛起來就走,許津從七歲讀書讀到二十三歲,哪幹得了這個?所以許津娘才放心不下。
可許津再也不願意閑坐在家裏了,第二天他就去找大老王。
此時大老王剛把一袋小麥扛上汽車,聽了許津的請求,不由左一眼右一眼,打量起了許津的身板兒。看完正要說話,旁邊一個瘦小的小夥子先開口了:“你是識文斷字的秀才,怎麼也幹我們這力氣活兒?”
大老王嗬斥一聲:“刀子嘴,給我打住!”那瘦小夥嚇得一吐舌頭,拿過裝滿涼白開的塑料桶,猛灌起來。
大老王這才對許津說,這裏還真缺一個人,但裝卸工這活兒又苦又累,先做一天試試吧,然後吩咐刀子嘴:“你來和小許打尖!”
許津心裏納悶:什麼是打尖?卻見刀子嘴笑嘻嘻地給他示範:一個大包裝兩百斤麥子,裝卸工自己是扛不到肩上的,必須有另外兩個人抬起來,放到他肩膀上。因為要捏著袋子的四個尖角來抬,所以叫“打尖”。
刀子嘴喊了個號子,許津和他同時抬起一包小麥來,許津隻覺得腰椎咯咯地響,兩隻胳膊像要斷掉一樣,有心放下不幹,可是偷眼看刀子嘴,見他抬著麻包像抬著棉花團一樣,還衝自己一臉壞笑。許津一時好勝心起,咬著牙用力一舉,終於把麻包放在了大老王肩上。大老王喊了聲“好”,說你剛開始做成這樣就算不錯了。
兩百多個麻包終於都裝上了車,許津覺得腰部酸痛難忍,不由彎下腰來。這時刀子嘴又開腔了:“許秀才滿肚子墨水,應該挺胸疊肚,直起腰來才對,怎麼彎得像個蝦米?”說著就伸手來直他的腰。
許津有心發火,想想自己是新來的,隻好忍了。一扭臉,見大家都去喝塑料桶裏的涼白開,他也走過去喝,沒想到又被刀子嘴攔住:“秀才你喝這個。”刀子嘴遞過來的是一個搪瓷缸,裏麵有水。許津不明所以,像別人一樣接過來就灌,想不到一下子燙了嘴,這裏麵是熱水!這下許津徹底爆發了,掄起拳頭就要教訓刀子嘴,還好被大老王及時攔住了。
大老王對許津解釋,刀子嘴本來姓李,因為嘴皮子愛損人才起了這個綽號,其實為人很不錯。他剛才讓許津喝熱水,是因為剛幹完活腸胃正熱,一喝涼的會鬧病,至於別人喝涼白開沒事,是因為他們多少年都習慣了,腸胃像鐵打的一樣。
許津還是不高興,問刀子嘴為什麼要笑話自己彎腰,還動手動腳直自己的腰。大老王說:“他這是為你好!做裝卸工腰部最受力,如果不是常常有意識地直起腰來,不久就會成駝背!”
原來是這樣!許津覺得刀子嘴不那麼討厭了,他對大老王說:“那麼我可以加入裝卸隊了嗎?”
大老王正要說話,隊裏的幾個小夥子說話了:“後天的事關係著大夥兒的飯碗,要加人也不能加新手,恐怕會輸掉。”大老王想了想,才說:“先把活兒做完,小許你上汽車點點大包數,總共三百包小麥。不要裝多了,虧了貨主。”
許津順著架板上了車,開始點起來。司機隨後也上了車,看著他點,可是連點了兩次,都是三百零一包,正在疑惑,司機悄悄叫他到駕駛室,搖上車窗說:“小麥確實多了一包,你別聲張,咱哥倆二一添作五。”說著遞過來一百塊錢,許津推擋過去,說:“這昧良心的事不能做。”司機一豎大拇指,隨即收起錢,下車去喊老王:“喂,你的考核過關了!”
許津這才省悟,原來幹裝卸工也要搞招聘考核的一套啊,幸好自己一向不愛占小便宜,不然這個飯碗還真砸了。大老王拍一拍許津肩膀,話卻是對大家說的:“裝卸工過去有個名字,叫苦力!但咱們憑力氣吃飯,對得起天地良心。做人最重要的,就是腰杆要直,良心要正。小許的良心大家都看到了,是我們一夥兒的,就是後天當真輸了,我們也要收他。”
五個小夥子不言語了,最後還是刀子嘴打破沉默:“我們大老王裝卸隊以前七個人,號稱七星聚會,現在八個人了,那就是八仙過海,你們說小許像不像韓湘子?”
一句話說得大家都笑起來。許津知道自己被大家接納了,也很高興,可是轉臉一看大老王,卻發現他臉上愁雲密布,不由想起剛才的話來。後天的事是怎麼回事?自己這個新人會不會拖後腿?
2.疊羅漢
第三天上午,許津被告知了事情的來龍去脈。原來,上個月鎮上來了個外地口音的裝卸隊,打頭的叫鐵塔劉。這支隊伍看上了新成立的永勝麵粉公司,聲言要攬下這個公司所有的裝卸活兒。大老王知道,永勝公司論規模全鎮第一,有了它的活兒大家再不愁沒活兒幹,所以也去永勝公司攬活兒。結果,大老王就和鐵塔劉對上了。
大家都是同行,有話好商量,大老王就提出扛包較技,三天後看哪個隊扛得多。扛得快,永勝的活兒就歸誰。鐵塔劉欣然答應,他們隊總共八個人,大老王的隊伍也得八個人才好比,所以才招了許津,但他這個新手自然比不上鐵塔劉他們,所以前天才有隊員反對。
比賽場地是在永勝公司的五號庫,兩隊各自把倉房裏的麵粉裝車,誰的卡車先裝完誰就獲勝。事已至此,許津隻好咬牙上了,他暗暗告訴自己,萬萬不能拖大家的後腿。
毛竹製的架板往卡車後橋上一架,兩隊的比賽就開始了。麵粉五十斤一袋,不需要專門打尖的,由各人自己往肩膀上扛。大老王當先出馬,朝自己肩膀上裝了四袋,一個摞一個,用行話叫“疊羅漢”,這就是二百斤。他照顧身後的許津新來不久,說:“你裝三袋就行了,小心累壞。”
許津一看,見包括刀子嘴在內,人人都是四袋,不服輸的性子又冒上來,說:“你們行,我也行!”
四袋麵粉上了肩,許津就覺得四肢百骸的骨節都好像在嘎吱嘎吱直響,壓得直想彎腰。大老王大喝一聲:“直起腰,朝前走,跟我上架板!”
架板向上傾斜四十五度,還是竹製的,一踩上去就打顫。這時大老王喊開了號子:“一二一!小許,我喊一你抬左腳,喊二抬右腳!”許津咬牙點頭,終於把麵粉扛到了卡車上。
兩隊都是八個人,都是一趟四袋麵粉,許津雖然扛得勉強,但總算沒拖後腿,所以速度始終差不多。裝了一半的時候,鐵塔劉換了戰術,他們每個人扛的不再是四袋,而是五袋,二百五十斤!鐵塔劉人如其名,高大黑壯,扛著五袋麵粉還有說有笑:“五袋麵粉才叫疊羅漢,大家夥兒再加把勁!”
大老王和刀子嘴他們也都跟著扛起了五袋,許津知道自己也必須扛五袋才不會落後,就試著加上一袋,頓時兩條腿就打起了哆嗦,不過還是一步一移,上了架板。這時他覺得兩條腿像灌了鉛,每邁一步都要吐出一口長氣,當走到架板中央時,他隻覺頭暈目眩,再不敢邁腿,就彎著腰懸空停在那裏。
鐵塔劉一看,操著外鄉口音大笑:“你這兩條腿是麵條做的吧,怎麼那麼軟?”
刀子嘴再也忍不住了,大聲說:“人家是新畢業的大學生,一時沒工作才來的。這場比賽我們認輸可以,但是不能嘲笑他。”
鐵塔劉一聽,忽然就不笑了,反而喊起來:“大學生?你能放下麵子做裝卸就是好樣的,直起腰,把這一趟裝完!”
大老王和刀子嘴也喊起來:“直起腰,往前走!”在眾人的鼓勵下,許津再次邁腿,終於走上了卡車。
當他再次進倉庫扛起麵粉時,鐵塔劉那邊發出驚呼,出事了!
在走架板的時候,所有人必須排著隊魚貫而上,邁腿的節奏則要靠著領隊喊號子,這樣竹架板的起伏和邁腿節奏正好一致。
而剛才鐵塔劉可能是一時分神,竟然邁錯了腿,結果被架板彈到了外麵,要知道,他肩上還扛著二百五十斤麵粉,便一齊砸在他身上。不過這人真像鐵打的,一骨碌爬起來跟沒事人一樣,一拱手說:“我這邊出了事故,就算輸了,永勝的活兒我們不會再沾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