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給予用來休息的六小時,用不到一成。萊因哈特延後了密艙睡眠的時間,聽克斯拉說明情由。反正在戰鬥方麵暫且沒有他出場的機會,而另一方麵他的好奇心也已被挑起。
在軍官用的小談話室當中的一間,迎接了萊因哈特與吉爾菲艾斯之後,克斯拉開始說了。
“原本,伊莉莎白·馮·赫典貝克伯爵千金與卡爾·馬契斯·馮·佛肯,那就是一切的起因了。”
卡爾·馬契斯,大致是個不曾認真考慮過社會、人生的青年,可說是連一技之能也沒有的人,雖然也置於軍隊,但不隻是沒上過前線,就連在軍務省的出勤,都相當怠情。
但是,他風采頗佳,談話巧妙,是個騎馬、撞球與舞蹈的名人,服裝的嗜好有其品味,對女性很溫柔。不,正確地說,或許是擅長裝出溫柔的模樣。他對伊莉莎白下手,也並非真心的,但伊莉莎白這邊卻是認真的,最初稍微加以冷落的卡爾·馬契斯,不久後開始應付不了了。而再更加進展後,有名的花花公子,也認真了起來。他自己或許對以往自己的存在,生活方式有了疑問。
雖然認真了起來,但卡爾·馬契斯並不知如何經營生計之道。在年近三十歲之前,都過著向父親拿取金錢而隻會散財的人生。然而,伊莉莎白的兄長赫典貝克伯爵,是個被評為“一位偶然穿上貴族之服的警察官僚”這般的嚴肅之人。
赫典貝克伯爵這邊,嚴厲地質問他,打算如何跟妹妹維持生活。卡爾·馬契斯進退無路了。伊莉莎白說道:隻要和你在一起,再怎麼貧困的生活也不嫌棄。那的確是真心真意的。但就連卡爾·馬契斯也明白,那不過是觀念上的童話。伊莉莎白是不可能忍受得了平民甚或更低落的生活的。
卡爾·馬契斯打算以非法的手段去取得必要的金錢。他所從事的是賽奧基辛麻藥的私販行為。總之,他確實是做了努力了。“如果把那熱情放在正途上就好了”也有這樣的批判出現,但架空的議論就不多說了,總之卡爾·馬契斯得到了與努力成正比,甚至更多於此的成果。不隻是一時性地賺大筆金錢,一大群已被統化的中毒患者,理當會為他帶來永續的利益。
但是赫典貝克伯爵知道了他的秘密了。冷靜而沉著的伯爵也不禁動搖,將成為妹婿的男子竟然是塞奧基辛麻藥的私販業者,他的世界大概也會變成不名譽的麻藥罪犯的親屬,而必須接受貴族社會的嘲笑及身份地位的喪失。
赫典貝克伯爵不由得打從內心憎惡卡爾·馬契斯。但若是正麵詰問他,萬一他自暴自棄地去告白了,那就萬事休了。赫典貝克伯爵首先私下對卡爾·馬契斯的長兄,也就是佛肯伯爵家的家主說明事況,令他成為陰謀的共同實施者,不久後,由赫典貝克、佛肯兩伯爵家向軍部施加壓力,卡爾·馬契斯擔任會計軍官而被送上最前線,最後榮譽地戰死。
“也就是說,赫典貝克伯爵為了將不名譽的秘密連同妹妹的未婚夫一起葬送,而將其送入戰場的嗎……?”
“正是如此,貴族社會、軍部、警察,全部同心協力,對卡爾·馬契斯宣布了非公開的死刑。”
卡爾·馬契斯若是平民,應會根據法令,被公開執行死刑吧。因為是貴族社會的一員,卡爾·馬契斯才得以“榮譽地戰死”。他因二階級升而敘職少將,佛肯、赫典貝克兩伯爵家為這“為祖國英勇戰死的英雄”舉行了盛大的葬禮。
陰謀遁走曲的演奏並未就此完全結束。成為婚前未亡人的伊莉莎白,個性改變了,在兄長的勸告下,不久便和留涅布爾克結婚。
“在下也並不完全明白,但推測起來,伯爵也是以他的方式在疼愛著妹妹吧。不忍心看妹妹形同廢人,他才讓妹妹接受留涅布爾克的求婚吧?”
“但是,為何非得是留涅布爾克呢?”
萊因哈特無法了解,但依克斯拉的推理,留涅布爾克在不久前還身在敵方陣營,這件事似乎是理由之一了。該不會是兄長給了妹妹一個作為憎恨對象的丈夫,企圖使她的精神活性化吧?
“留涅布爾克少將本身,或許也抱持和伯爵相似的心情的心情。也許他是打開心扉地跟妻子說了——殺死你未婚夫的人就是我,恨我吧——這種話呢。”
但是,伊莉莎白的心,不論愛恨,都未投向留涅布爾克。似乎也努力要去愛丈夫,但對所有的相關人士而言,一切終究是徒勞,而後終於演變到演奏曲名為“破局”之終曲的事態。
這一年,十二月一日,赫典貝爾克伯爵應妹妹之邀,造訪留涅布爾克宅邸,被問及關於卡爾·馬契斯之死的責任。在邀烈的爭論的最後,伯爵憤而離席,但在要下樓梯時,被推了下去。
從背後被推落階樓的伯爵,忍著苦痛爬起身來,但從樓上冷眼看著的留涅布爾克夫人,對準抬頭望著自己的兄長的臉,扔下了大波斯菊的盆栽。
“伯爵的臉化為一團血肉,好象已不成原形了。”
克斯拉就此結束了話題,萊因哈特為之索然,但他又發覺到這件事。
“等等,有一點本人感到不解,留涅布爾克夫人又如何得知自己的兄長,與未婚夫之死有所責任呢?”
受到萊因哈特的質問,克斯拉打開了放在桌上的高級軍官用的箱子。
“此事就與格林美豪簡上將閣下有關了,請看這個。”
克斯拉手上,有裝幀堅固的一冊厚厚的文書,沒有裝飾的黑色封麵令人印象深刻。
“那位大人,把七十六年來的生涯中所貯存的許多秘密,貴族社會及官僚界、軍部的種種內幕,都清楚地記錄下來,整理下來的就產生這個了。”
銀河帝國有檢閱製度,即使是政治或社會性的大事件,保有會對當權者會產生不利的真相,均被掩蓋了起來。針對這些事,格林美豪簡盡其所知地記述下來,加以保管,而麵臨已近的死期,他將其中極小的一部份向伊莉莎白透露,要她自己做個了結。
“你打算把這記錄如何?”
“在下的自由意誌是不能決定什麼的,一切由您決定,繆傑爾閣下。”
“我?”
不覺地,萊因哈特使用了不適合在公共場合的第一人稱。克斯拉保持禮儀,故作無視了。
“這份格林美爾斯豪簡文書——暫且這麼稱,那位老者將此遺托於您了。說是在他死後,將此交由繆傑爾閣下處置,而在下就擔任此一使者了,此舉是希望能對繆傑爾閣下有所助益。”
助益,那是什麼意思呢?數瞬之間,萊因哈特不知該如何判斷,並非是因為他欠缺知性,而是思索方式的不同。好不容易理解之時,萊因哈特理也打不出單純的喜悅,格林美爾斯豪簡是在這樣告訴他——在這文書中,記載了大貴族及高官們的羞恥與把柄,將之活用,來強化你的立場,使今後的戰鬥能有利地進行——老者對萊因哈特的未來,抱持著某種展望。
“感謝格林美爾斯豪簡閣下的厚愛,但,本人並不想成為脅迫者,閣下的遺托就心領了……”
他的視線投向旁邊的至友。
“這位吉爾菲艾斯是知道的。本人是軍人,打算以身為軍人的器量與才幹,開拓自己的未來,就算被大貴族及高官們憎惡,也要堂堂正正地被憎惡。以脅迫的身份被憎惡、怨恨,不是本人所好。”
克斯拉點頭稱是,似乎是預期了萊因哈特的回答。
“那麼,要毀棄這文書嗎?”
“不……”
萊因哈特一搖頭,頭發掀起黃金的波動。
“克斯拉上校,本人也要信任你,就如格林美爾斯豪簡閣下信任你一樣。因此,就委托你了。你肯代為封印、保管這文書嗎?”
“永遠……嗎?”
“到曆史不再是門閥貴族們的獨占物為止。”
這是微妙且重大的表現,表示出對現在體製的批判及有意將之改革的意思。但在具體上,並未使用到唆使“叛意”的表現。
有一天,整個高登巴姆王朝的曆史,終會不再受到檢閱,不再受到彈壓,而能科學地檢證的時候到來。不,萊因哈特將會使到一天到來,他明白地表示了此意。托付在萊因哈特未來的,格林美爾斯豪簡老者的補償行為,將會那樣的形態對曆史有所貢獻吧。
“在下明白了,就依您所說的來處理吧。這文書會加以封印,盡可能的加以保管。”
克斯拉平穩而帶著確切的語氣言明了,其態度足可滿足萊因哈特的信賴感,帶著文書的克斯拉,說明在此攻防戰線結束後,將立刻離開伊謝爾倫之事,與之告別了。
“要回奧丁嗎?”
“回到奧丁,然後將前往某個邊境星域吧。”
“邊境星域?”
克斯拉冷靜地接受了萊因哈特的驚訝。
“在下並不太受軍部首腦喜好,得到格林美爾斯豪簡閣下這知已,才得被容許留在奧丁,但那也隻限於閣下有生之年了。”
前往邊境星域的赴任期間,是明訂為三年之期,但被軍部首腦所忌避,而邊境輾轉終期一生的人也大有人在,自己大概也將如此吧。克斯拉如此地預測了自己的未來。
“你願就這樣嗎?”
“那倒非我所願,但現在並沒有改變軍部首腦指示的力量,隻希望不淪於卑屈地自律了。”
克斯拉起身敬禮,提起箱子轉身而去,正當他的背影遠去之時,萊因哈特喊住他。
“克斯拉!我三年後會得到比現在更強大的力量吧,屆時會把你召回奧丁,讓你擔任與能力相應的地位,所以在那之前請你等著好嗎?”
停下腳步的克斯拉,沉默地、再次端正地行了禮後,又掉轉腳步而去。
第六次伊謝爾倫攻防戰,已近尾聲,戰火卻仍然激烈。
同盟軍的楊威利上校發出失望似的咋舌聲,脫下黑扁帽,把雜亂的黑發抓得更亂了。不久身為社會人士的自覺似乎又醒了,以手將頭發略略整理一下,又再戴上扁帽。他雖是上校,在社會上是被認定其地位的(應當是如此),所以被監護者的少年提醒過他“上校就該有上校的樣子”。
戰局如此推移下去就算兩軍艦隊消耗殆盡而全滅,帝國軍也還有完好無傷的伊謝爾倫要塞,這是初級的算數。當初的作戰案,被敵方一支部隊的奇襲而輕易瓦解了,在當時就應該撤退的——楊如此認為。
楊的視線離開操縱桌,轉回頭去看著旗艦的主銀幕,以黑暗的空間為背景,數成的光占在閃爍,伊謝爾倫的巨大球體,被七彩的光芒包圍著。
通信傳入旗艦艦橋。
“驅逐艦艾爾穆Ⅲ號,受中級損傷退至後方,而艦長以下,無人員死亡……”
艾爾穆Ⅲ號艘驅逐艦的名字,刺激著楊的記憶,他安心進吐了一口氣。那是他的學弟達斯提·亞典波羅晉升少校,首次擔任艦旗所指揮的艦艇的艦名。
第六次伊謝爾倫攻擊作戰,在此時還未歸於失敗。
但是走向失敗的斜路,正在急速增加角度。楊威利的恐懼化為事實而具象化,不斷地蠶食著同盟軍繼續戰鬥的能力,死者就不用說了,醫療船收容負傷者的能力也幾近極限,補給物質大量地減少。後方參謀卡介倫準將,一直麵對毫無限際的要求物質的攻勢。
“飛彈沒了?糧食不夠?啊,是啊,用光了就沒了嘛,那,你叫我又能怎麼樣?”
卡介倫吐出這包話,是在切斷通信頻道之後,人命、能源、物資,都不可能是無限的,帝國軍還有個伊謝爾倫這個巨大的補給據點,但同盟軍可沒有光是如此就可說是相當不利的狀況了,竟然用兵思想還這麼混亂。
不管憤怒與不滿,卡介倫仍完成身為後方參謀的責任。依照他的指示,飛彈及醫藥、艦體修複係統、幹糧等,確認這多達一萬打單位的物資正確送往需要的地點後,卡介倫離開自己的座位,來到楊的座位。
“如何?作戰參謀大人,帝國軍會慷慨地讓我們打贏嗎?”
“大概沒辦法吧。敵方隻有個機靈點的指揮官,你我就隻有到天堂再見了。”
“帝國軍有那般的才子嗎?”
“我們昔日曾有林·帕歐、尤斯夫·托波洛這些偉大的先人。經過一五○年,帝國軍會得到輪回轉生後的他們也是有可能的吧。”
然而,隻要能力與權限不能取得均衡,偉大的將帥在實績上也就偉大不起來了。在目前,帝國的首腦部和同盟軍的相較之下,可是有得比的。
不過,似乎多少還是有所可為的,他有如此感覺,楊雖是公開表示自己討厭戰爭。但一看到戰爭的實施階段在做些傻事,也就不由得想插個嘴了。我軍的總司令部,似乎是想累積個人的武勳、得取戰術上的勝利,合計戰術上的勝利比得到戰略上的成功吧?
要是如此就不需要用兵學了——楊譏諷地想著。在某種意義上,實戰是用兵理論的證明,在楊的看法中是如此,若由卡介倫來說,也許就會說成是需要與供給的經濟行為了。
不同於卡介倫準將及楊上校的想法的,將戰爭中的個人演出要從技術提升到藝術境界的膽大的小集團,是存在於同盟軍的。除了“薔薇騎士”以外,有如此強烈傾向的,是單座式戰鬥機斯巴達尼恩的飛行員們,特別是第八八獨立空戰隊所屬的四人組,將自己以撲克牌的A作比喻,據說每次戰鬥都以擊墜數來打賭,這是有富實根據的傳聞,在這次戰鬥中,從母艦出擊之前,四人也輪流地喝著威士忌以壯氣勢。
“活下來的人,可以隨自己高興來寫曆史。才不能輕易就死了呢。”
“黑桃A”瓦連·休茲中尉把口袋威士忌酒瓶投向了夥伴。他是個有著瘦長體型、尖下巴尖鼻子、棕發的青年。“方塊A”沙列·亞吉斯·謝克利中尉接下了那酒瓶。淺褐肌膚,黑色卷發,黑眼眸的年輕擊墜王,輕舉酒瓶喝了一口,大嗆了一下,接受僚友們挖苦的笑聲後笑了一下,又把酒瓶投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