茲因丁元帥當時是五十五歲,頭部業有七成已化為不毛之地,但卻有著茂密的灰色眉毛和短須。不管怎麼說,由於在軍務省本部及統帥本部服務的時間遠比在最前線來的長,所以隻要這次會戰,不至於慘敗的話,大概可以確實坐上次席軍務尚書的寶座。對於坎菲希拉的敬禮,僅僅輕輕頷首就算是回禮,與其說這種態度很傲千錘百煉,倒不如說是毫不在意還比較來得適切。而會被這種態度壓倒,則是坎菲希拉本身的威嚴不夠的緣故。
繼續往前走的坎菲希拉,又碰見了一位高級軍官。這個人物,由一名像是副官的軍官陪同,正走出哥歇爾上將的房間。
這個人物是舒坦艾爾馬克中將。當時是三十八歲,看起來有點瘦,似乎是很有智慧但不太容易相處的人。坎菲希拉向他敬禮後,默然的回禮,隻有青灰色沉著的眼睛,留在年輕上校的印象中。
等於是和舒坦艾爾馬克交替,坎菲希拉走進房間。魁梧結實的身軀,右手上留下大塊雷射造成的白色傷痕,非常茂密的茶色頭發,充滿銳利氣迫的亮褐色眼睛。這樣的一個中年男人,站在肉視用觀察窗的旁邊。
這就是哥歇爾上將,換句話說,就是坎菲希拉上校所屬的艦隊的司令官。年齡大概是五十歲,在前線作戰的經曆遠在茲因丁元帥之上。常常站在最前線和“叛亂軍”們交鋒,敗北的記錄並非隻有一次而已,但他的戰場經驗和勇猛,也令“叛亂軍”的將帥們對之深懷戒心。他是極為罕見的出身平民的上將。出身於平民的上將的普遍化,是等到這次第二次迪亞馬特會戰之後,多數的貴族出身的高級軍官戰死之後,才逐漸改變的。
“卿在配屬到這個艦隊之前,好像是擔任米夏爾先提督的助理是吧。”
“是的,由於同名的緣故,對我相當的照顧。”
坎菲希拉沒什麼心機的這麼回答了,但哥歇爾上將的表情,似乎還有什麼內情的樣子。
“哦,這樣的話很好。那麼米夏爾先提督是否將什麼重要的商談交代卿去進行呢?”
“不,並沒有交代過這類的事。”
“那麼米夏爾先沒有任何鬼鬼崇崇的商談要卿去進行嘍?”
坎菲希拉咽下一口口水。
“到底是指什麼事呢?請恕我無禮,閣下。下官實在無法把握閣下所說的話中含意。”
哥歇爾上將將嘴角往上吊。
“原來如此,就是什麼也不知道嗎。這樣的話也好,說了一些沒頭沒腦的話,不必放在心上。”
上司都這麼說了,不應該再往下問了才對,但坎菲希拉卻不這麼做。看到這種眼神,哥歇爾上將覺得似乎有必要再多說幾句似的。因此一副嫌麻煩的表情又繼續往下說:“坎菲希拉上校,我在這次作戰結束回去之後,預定將擔任統帥部的重要職位,大概是次長吧。”
“恭喜您的榮升。”
坎菲希拉隻能這麼回答。哥歇爾上將對部下的禮儀視若無睹繼續自己的話:“我嘛,是被叫到統帥本部去當修理工的。統帥本部的天花板啦地板啦,似乎有不少漏洞在呢。”
“……”
“米夏爾先似乎很清楚這些漏洞的所在,大概有不少地方要他幫忙。對卿來說,也許會有些不情願吧。”
哥歇爾上將停下來,對直挺挺站著的坎菲希拉投以銳利的一瞥,動動下顎示意他可以出去了。當時尚未培養出什麼威嚴的坎菲希拉,以很不自然的姿勢向司令官敬禮之後退出房間。在艦內通道上走著的坎菲希拉開始了解哥歇爾上將的話中所包含可怕意味。
然後十二月十一日十八時十分,“軍務省為這痛哭流涕的四十分鍾”開始了,同盟軍的宇宙艦隊司令長官布魯斯·阿修比直接指揮的大攻勢開始了。
在這個時候,帝國軍已經失去了米克貝爾加中將、卡爾汀波中將、帕魯希維茲少將等的高級軍官,同盟軍這邊猛將貝爾迪尼中將也已經戰死,激烈的戰況,已經無法判斷是對哪一方較為有利。然後一舉決定大勢的時刻到來了。
帝國軍受到前後夾擊,在像是流星雨似的炮火攻擊這下,就像割草一樣的倒下。無數的爆發光將各艦的監視幕點綴得七彩繽紛。哥歇爾提督斷然的下令反擊,這種骨氣和經驗豐富的戰術,雖然隻是很短的時間,但成功的使敵人的猛攻一時中斷。隻不過,同盟軍的攻擊在一瞬間轉為激烈,正巧遭遇十八點二十七分開始的苛烈又巧妙的橫擊,終於無法繼續抵抗。
那是由同盟軍屈指可數的名將,弗雷迪利克·賈斯帕中將和沃裏斯·渥利克中將巧致的連擊攻勢。如果單隻是受到其中某一方的攻勢的話,曆經百戰的哥歇爾到最後也許可以勉強撐過去也說不定。但是,不論是哥歇爾的指揮能力也好,他的兵力也好,同時應付左右的雄敵的話,已超過了容許的界限,呈過負荷狀態。艦列崩潰,陣型產生的龜裂,幾乎就在瞬間擴大。再加以受到同盟軍炮火的分裂,最後隻能任其破壞與殺戮。十八時三十六分,哥歇爾上將的旗艦“迪亞留姆”同時被三發炮火擊中,艦橋受到明顯的損傷。爆炸發生時,坎菲希拉被摔倒在地板上。好不容易忍不住全身撞擊的疼痛,坎菲希拉終於搖搖晃晃的站起來。
“哥歇爾上將!司令官閣下!”
難聽又走調的聲音,過了好一會兒才發覺是自己發出的。比這個慘劇遲了兩分鍾,隔了四百萬公裏之外的別的戰區,他傳來了別的悲鳴。
“司令官戰死!修利達上將閣下戰死!”
帝國軍的人力資源,受到隻能用“淒絕”兩個字來形容的損失。在這四十分鍾內,已經有六十名的將官喪失了生命。在“迪亞留姆”艦橋的二十四名人員中,包括哥歇爾上將在內有十人當場死亡,十一名重傷,僅受到輕傷的人,隻有包括坎菲希拉在內的三名而已。
“停止動力!服從命令的話就不加以攻擊。”
這個信號,是從迫近的同盟戰艦發出的。甚至可說是當看到這個信號時,坎菲希拉就了解了友軍已經一敗塗地了。因為敵方已經有發出這種勸降信號的餘力。身負重傷的倒在地上的休迪蓋爾少將,把坎菲希拉叫過去,指示他發出降伏的信號。軍服被弄破,頭發散亂,傷口還在流血的坎菲希拉,遵照指示行動了。
對坎菲希拉來說,這是他帝國軍人的人生告終,俘虜生活的開始。成為俘虜,被移送到同盟軍的運輸艦,很快就得知,對帝國軍來說等於是活生生的災厄的布魯斯·阿修比戰死的消息。看到應該算是獲勝的“叛亂軍”士兵們相對而泣的情景,坎菲希拉隻是茫然的,想像著等待著沒死成的自己的未來會是什麼樣子。
“總之,也是不多糟的生活就是了。雖然沒想到會這麼長,但等過去的了話,也就和瞬間的夢沒什麼兩樣了。”
坎菲希拉一麵敘述著自己的感懷,一麵喝著第三罐的啤酒。帝國和同盟,要比較何者為優何者為劣,並不是件容易的事,但光是比較啤酒的味道的話,毫無疑問是帝國的居上。當然也有可能這隻是錯覺,但錯覺並不會占味覺的大部分。
坎菲希拉就搭乘那艘運輸艦直接前往達納多斯星係。到了那裏先把將官送到別的地方,上校以下的就全被送到行星耶柯尼亞的收容所來。坎菲希拉自己也曾經想過會在這裏渡過多少歲月,但在當時根本沒想到會是這麼久。
看到那些思念故鄉而身死異域的戰友們,坎菲希拉也覺得他們非常值得同情,但仍不禁感到疑問。為什麼會這麼想回去呢?和坎菲希拉本身不同,回去對他們來說絕對是件好事。不,是覺得是件好事吧。但是他們的故鄉一直保持著他們內心所描繪的那個模樣嗎?好不容易從俘虜的身份被解放,回到家裏一看,妻子已經和其它男人跑了,隻有荒廢的空屋留下來。這種事也是常有的吧。難道從來沒有想過會有這種事嗎?如果想過的話,還會這麼想回去嗎?
坎菲希拉實在無法理解。正確的說,也許是不願意去理解才對。就這樣,無關於他本身的心情,好幾次,他送走了因數年一度的俘虜交換,而得以解放的戰友。好幾次,將死亡戰友的遺物,隨同致哀的信,經由費沙郵寄回帝國本土去。有時經過一年以上,會收到未亡人寄來鄭重道謝的信。就在這種淡淡的日常中,時間在收容所外和坎菲希拉的皮膚上通過,有著暗淡眼神的帝國年輕軍官,經過中年步入老年。曆任的收容所長中,有半數都對坎菲希拉抱著友好的態度,主動將坎菲希拉的名字,優先列在俘虜交換的名單中,但他都謝絕了這些好意,打算在收容的高牆內渡過他的一生。但沒想到突然發生這種事件,坎菲希拉被趕出了他的永住之地。
不知道什麼時候起,坎菲希拉的眼簾和嘴都閉起來,年老的舊帝國軍人垂下臉,似乎將煩瑣的現實逐出了意識之外。派特裏契夫不禁苦笑著說:“睡著了呢。真夠輕鬆啊。”
“就讓他睡吧。反正時間還充裕……”
這麼說著,楊一麵喝著自己的啤酒。派特裏契夫上尉呼出帶酒味的氣息。
“那麼,少校大人,今後有什麼打算呢?不,抱歉問出這種不是我該過問的問題。”
“是嘛,我想不太有自由選擇的餘地就是了。大至說來,不是被調到伊謝爾倫方麵的前線,就是被埋在統合作戰本部的文件堆裏,其中一個吧。”
沒錯,也不能老是依賴亞列克斯·卡介倫的手腕和友誼。非得和“艾爾·法西爾的英雄”這個虛名,兩人三足競走式的合作,開創出自己的人生才行。真是的,是很想這麼說,不過就是沒辦法。
一不小心,碰到坎菲希拉的身體,結果坎菲希拉整個倒向派特裏契夫。急忙把他扶正後……
“……少校,有點不對。”
派特裏契夫的聲音裏失去了笑意。在楊的心胸深處,有顆看不見的石頭入了心理的水麵。他屏住呼吸,搖了搖看似睡著了的老人的肩膀:“上校?坎菲希拉上校?”
沒有回答。帝國內務省官吏、帝國軍軍官、俘虜、最後變成擁有同盟市民權的克裏斯多弗·馮·坎菲希拉緊閉的眼簾,沒有再張開過了。
派特裏契夫巨大的身材,搖搖晃晃的去打電話給醫務室。在他衝回來之前的三十秒的時間內,楊頹然的走近坐在已經前往他的手無法觸及的場所的這位老人的身影之下。繼亞爾夫烈特·羅察士元帥之後,楊在短時間內,又失去了一位年長的知已。
派特裏契夫帶著一位中年的女醫生趕回來,神情緊張的開始檢查。坎菲希拉的心髒,似乎是從微醺到沉睡,從沉睡到死,毫無痛苦的過去了。
以銀河帝國貴族的身份出生的克裏斯多弗·馮·坎菲希拉,在自由行星同盟一隅的行星馬斯吉特的宇宙港候機室中,結束了他七十一年的生命。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