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2章 風雨催我長大(1 / 2)

哥哥天生是個不愛講話的人。自那天晚上講了母親的事後,似乎是把一輩子的話都說完了似的,從此更加沉默不語了。

記得是小學六年級的時候,有一天語文老師讓同學們收起課本,然後給每個人發了一套補充教材。蠟版刻印的,十分粗糙,許多字模糊不清,用了半堂課的時間核對課文,用筆將不清楚的字描出來。教材上講的是本廠六車間一位叫冼仁貴的青年工人,如何克服困難,頂住以他的師傅為代表的保守勢力的諷刺打擊,組織青年突擊隊一年幹了二十年的活,為趕美(國)超英(國)做出了突出貢獻,被市團委授予“青年積極分子”的光榮稱號。

教材裏還講了一件冼仁貴搶險的事。有一天,水塔突然爆裂,水直往外冒。如果按照老一套的辦法去搶修,就得停產,那樣會對工廠造成很大損失。在這關鍵時刻,冼仁貴的師傅畏首畏尾,退縮不前。而冼仁貴挺身而出,苦幹加巧幹,在不停產的情況下修複了水塔。他的師傅羞愧得無地自容。

哥哥就是六車間的,這個冼仁貴他一定認識。那天吃晚飯,我拿出油印課文高聲朗讀。這是老師布置的家庭作業。我一邊讀一邊問:“哥,你不也是六車間的嗎?你們車間的冼仁貴你認識的吧?’哥哥一直陰沉著臉,沒有吱聲。我沒敢再問,繼續念課文。哥哥突然衝過來,一把奪過講義揉成一團,並使勁撕著。

我急得哭了,講義毀了,如何向老師交代?嫂子急忙趕過來,從哥哥手裏奪過講義,用手仔細地抿展平。還好,皺了,但沒破。嫂子將哥哥推到裏屋。不一會兒,嫂子輕輕帶上門出來,對我說:“靄靄,別念了,你哥哥心情不好。”我問:“為什麼?”嫂嫂沉思了一下,歎了口氣:“唉,你看咱們家這日子過得……你哥哥苦著哪,不說就是了……”

我的心情也變得沉重起來。哥哥越是不說話,我的心情就越發沉重。我實在不知道該如何幫助哥哥。

日子越發艱難了,蘇聯老大哥逼債,又遇天災,人們都處在饑餓當中。偏偏在這時候,都讓吃食堂。

我已升入廠子弟中學。嫂子到廠屬的家屬工廠做臨時工。中午放學後,常常由我去把全家人的午飯打回來。那天,廠食堂憑當日的午餐證供應一碗紅棗,是廠副食基地送來的,棗得另外付錢。看著一個一個又紅又大的棗子,我饞極了。如果買了棗,午飯的錢就不夠了,就要返回家裏再取錢票。想到嫂子平時那種精打細算的花錢法,我推想她是不會同意買棗的。昨晚嫂子剛把一個月的菜金重新計算了一次,將每日的數額做了周密的安排。於是,我放棄了買棗。打飯的胖大嫂懷疑地看了看我,提醒道:“怎麼,不要棗?———要不要回去問問家裏大人,可別後悔!”我肯定地搖了搖頭。

我將午飯送回家裏。嫂子還沒回來,侄兒們也不知道棗的事,狼吞虎咽地吃著屬於他們的飯。我沒吃,就到了學校。

晚上放學回家,小三他們一個個哭喪著臉,嫂子也一臉怒氣,氣氛極其緊張。見我進來,嫂子劈頭就問:“紅棗呢?”我心裏激靈了一下,馬上意識到可能自己犯下了天大的錯誤。“我上著班,看見別人吃著棗,一問才知道是食堂賣的。我急忙請了假趕到食堂,知道是憑券供應。又回到家,沒見一個棗兒,你……你……怎麼不買呢?”

我無言以對,囁嚅著:“我……我以為……”

“靄靄,你真糊塗!這是救命棗啊,有錢也買不上啊……就是棗核,都想往嘴裏塞啊……”嫂子居然抽泣起來。

這是有生以來我遭到嫂子的唯一的一次嗬斥。

多少年過去了,每每想起這件事情,我的眼睛就會濕潤。愧疚之情折磨了我一生。

食堂終於散了。人們的饑荒越來越嚴重。一天,嫂子拎回一包榆樹葉,在火爐上烤幹,揉成細末,摻到玉米麵裏蒸成窩頭。還好,有點苦但能夠下咽,總比肚子空著好受得多。從此,我和侄兒們到附近農村,大量采摘榆樹葉。沒多久,我和侄兒們身上也都浮腫了,皮膚失去了彈性,指頭一壓就是一個坑。嫂子不再讓我吃榆樹葉了。在蒸窩頭時,她另外蒸兩個玉米麵的,一個給哥哥,另一個給我。她和侄兒們仍然吃榆樹葉。可是,我怎麼能咽得下去呢,總是背著嫂子分給小三他們吃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