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高中是很難考的。國民經濟進入了十分艱難的時期,和其他行業一樣,教育經費也在大規模收縮。臨陽市幾十所中學的初中畢業生,能考上高中的不到三分之一。臨陽五中是市重點高中,也隻招了四個班。我是以高出錄取分數線二十分的成績從廠子弟中學考到五中的,真是幸運兒。
到底是重點中學。這兒的風氣、環境以及教學設備,比子弟中學要好得多。這兒的老師氣質、水平也不大一樣。這兒的學生,是從全市尖子生裏選拔出來的,一個比一個聰明。全班四十五個同學,有一半是本校初中畢業的,這些人大多牛得很,在課堂上就與老師就某個概念某個公式某些算法發生爭論,讓人刮目相看。
與他們比起來,我算是山溝裏來的土包子,心裏有一種無形的自卑感。自幼受姨媽文學上的熏陶的緣故吧,我的語文學得一直很好。到了高中盡管高手林立,仍然未能壓製住我在文學上的才華,我毫無爭議地被選為語文課代表。這使我脆弱的自尊心得到了一些安慰。
班裏有一半是女生。她們學習一個比一個用功,成績一個比一個棒。團支部書記肖慧敏就是一位很突出的女孩。她舉手投足落落大方,一米六五的個子勻稱自然,稍遜遺憾的是衣褲略為寬鬆,抹殺了女性應有的美妙的線條。臉龐不是白淨的那種,也不是黑裏透紅的那類,是標準的黃種人的那種,文靜而自然。眼睛不算大,黑眼珠上永遠汪著一層水珠,光亮而聰穎,透著靈氣。薄薄的下嘴唇略微上翹,給人一種老是和什麼人生氣的樣子,嬌嗔而天真。她到了班裏第一眼就引起了我的注意,老覺得她曾在我的生活中出現過,但怎麼也想不起在哪兒出現過,最後不得不自嘲:是在夢裏。
真不知道是哪條神經出了毛病,每當遇到肖慧敏,心裏就緊張。但是,隻要這天遇到她,甚至說了幾句話,哪怕隻是出於禮貌打了個招呼,這一天過得就充實。也不知道有一種什麼心理障礙,每當遇見她的時候,總找不到話語來與她搭腔,等到錯失機會又懊悔不已。
日子就這樣一天一天過去。轉眼新年到了,學校組織了一次文藝會演。我們班的節目是大合唱,有朗誦,有領唱,還有重唱。肖慧敏是總導演。在分工的會議上,她第一次叫了我的名字:“春靄同學,朗誦詞由你來寫。”說完她望了我一眼。那一眼,在我腦際裏留存了很長時間。本想從那眼神中讀出點什麼意味來,但很失望苦思冥想好久,終也沒找出什麼特別的東西。那些天她特別忙碌,一天下來,臉上顯露出倦容,讓人不免生出些許憐憫來。
演出那晚,同學們集中到教室。稍稍懂點化妝知識的女同學,分別給男同學化妝。她們用手掌在男同學的臉上抹著、揉著、畫著,十分認真。我猜想,這些男同學大概都是第一次接觸女孩子的手,心裏生出一種說不出的滋味。我琢磨著誰來給我化妝好呢?最希望的是肖慧敏。此時她不在,真要是她我心裏還真有點慌張,別人來我又不甘心。
“春靄。傻站著幹嗎?——快來化妝。”
真是肖慧敏。她不知道什麼時候來了。我還沒來得及捕捉住當時的心情,她不由分說,兩隻手就在我的臉上行動起來。第一次和她站得這麼近,第一次是這麼臉對臉地站著,第一步接觸她的手,而且接觸的還是較為敏感的部位,心裏不由得滋生出一種無法表達的異樣感覺。
她輕柔的手指在我臉上像魚一樣滑來滑去,還不時地停下來晃著腦袋端詳著。在她又一次停下來看我的時候,我不知從哪兒來的勇氣,脫口說了句:“濃妝淡抹總相宜。”她怔了一下,很快回過神來,用手指頭在我鼻尖上輕輕彈了一下:“少來。——好了,完全是一個美男子。”說著,她瞟了我一眼,馬上轉過身又給另一男同學化妝去了。
她這一瞟,又在我腦子裏留存了好長一陣子。我感覺這一回的目光裏似乎有了點什麼意味。
我們班的節目受到了好評。我寫的朗頌詞獲得創作獎。學校沒有專門召開頒獎晚會,而是召集各班團支部書記開了一個總結會,並代表各班領回了各個獎項的獎品獎狀。
那是個下午課外活動時間。我到操場踢了一陣足球就獨自回到教室做功課。肖慧敏開完總結會也回到教室。她把獎狀遞給我:“給你,祝賀你獲獎。”隔著桌子坐到了我的對麵,“都說你用功,果然如此,連課外活動也不放過。”
平時她也找過我,是借我的作文本,看完後就還回來,並不直接交到我手裏,而是放到桌子的一角,將作文本與桌沿擺齊,說聲:“放這兒了。”像今天這樣在我對麵坐下,準備與我作一番長談,還是第一次。我心裏不免有些緊張,但很興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