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01 桃花粥和畢羅(2 / 3)

可聽在別人耳朵裏,總要想起四大名著中某部書裏的那位“老豬”。

朱大年渾然不知畢羅的腦補,繼續苦口婆心:“大小姐,您不要總覺得先生凶,其實先生心裏是很疼您的……哎,這要我怎麼說啊……”

朱大年雖是個憋不住話的性格,卻並不是個舌燦蓮花的主兒,要不也不會在畢羅心中落個“敦厚樸實”的印象。她默默聽著朱大年將自己小時候的事翻過來調過去講了個囫圇,期間並不插話。

別的不說,至少有一點朱大年說的沒錯。

若沒有畢克芳,她早就餓死在外頭了。

她媽媽畢舜華當年為了跟那個男人結婚,和畢克芳是公開斷絕了父女關係的,畢舜華的母親死的早,是畢克芳一個人將她拉扯長大。為了個男人和自小將自己養育成人的父親斷絕關係,以後無論發生什麼,畢舜華都沒臉再回去。

畢舜華眼光不太好。

那男人弄大她肚子、又不見畢家給予任何經濟支援,便跑了。畢舜華生活落魄,每天去玩具廠做工,一天要做滿十六個小時。畢羅到上幼兒園的年紀前,常被她厚臉皮地塞到朱大年家裏。那時朱大年還沒結婚。

後來朱大年娶了朱嫂,生了兒子,畢羅也順利上了幼兒園。可畢舜華仍舊沒時間去接她放學。這攤子事兒就又交托到了朱大年身上,一接就是六年。畢羅三歲上幼兒園,六歲半上小學,直到小學三年級的某一天,畢舜華出車禍過世,畢羅才第一次見到自己在這世上另外一個親人——畢克芳。

畢羅沒有爸爸,所以隨了母姓。長大之後她常常想,母親給她取這個名字,沿用這個姓氏,大概一早就為她想好了出路。她知道自己沒什麼本事,被一個男人欺騙玩弄拖累終生,也不會有好的未來,所以早就想好,等畢羅長到一定年紀,就送她回姥爺家裏。

把她經常送到朱大年家裏,未嚐沒有試探畢克芳的意思。

朱大年不是個能瞞住事的人,有時為了接畢羅放學,還要跟畢克芳請個四十分鍾的假。可畢克芳從來沒有反對。這不就是默許的意思了嗎?或者也是父女倆冰釋前嫌的鋪墊了。

可畢舜華沒有料到的是,自己的壽命那樣短,她的離世又是那樣突兀。

所有人包括畢舜華自己都沒有準備,所以畢羅被送到畢克芳家裏時,所有人尤其這兩位當事人,都要慢慢適應。

順著朱大年的話頭,畢羅腦海中興起了許多兒時的回憶。朱大年卻將她的沉默當做了認可,愈發起勁兒地煽動她要諒解畢克芳的脾氣和作風。

直到車子在老宅的院子口停下來,畢羅一抬頭看向外麵,發現天不知什麼時候放晴了。

這場春雨下得又急又大,竟然難得將平城的天空洗出了一片湛藍。空氣裏漂浮著泥土和草木清香,畢羅下了車,跟在朱大年後頭進了院兒,輕聲說了句:“我可以留在平城,幫著把四時春撐起來。”

朱大年驚喜地扭頭,畢羅輕聲卻執著地接下去:“可我下周必須回一趟F國,我要去參加畢業典禮。”

朱大年蹙眉,猶豫著不敢點頭。

畢羅說:“我隻回去三天。”她用目光瞄了眼朱大年手裏的行李箱:“況且我這次回來得匆忙,許多東西都沒帶回來。就這麼扔在那太浪費東西。”

朱大年向來儉省,這次卻沒有輕易地點頭表示同意。他隻是沉默地將行李箱提進畢羅從前住的閣樓裏,又“蹬蹬蹬”地走下樓,進廚房忙活起來。

傍晚的天空映照出斑斕雲霞,畢羅坐在院子裏,望著四周。她五年沒回來,這裏卻仿佛是被時間凝固的世外之所,與從前沒有半分改變。

門口種著兩棵棗樹,往裏走,是薔薇、月季和芍藥花,房子是個二層小閣樓,靠近閣樓的地方種著幾叢忍冬並一棵柿子樹,後院連著幾畦菜地,打了水井,都供自家用的。這個時節,棗樹還未抽芽,院子裏種的花也都不到開花的時節,院牆外的桃花和杏花卻長得很高,飄進粉白的花瓣來,落了一地。畢羅小時候最喜歡蹲在花瓣裏麵玩,那樣的情景沒有小女孩會不喜歡,穿一條裙子翩翩起舞,誰都覺得自己是不可一世的小公主。

九歲後的畢羅沒有裙子穿。畢克芳待她非常嚴苛,夏天也不許她穿裙子、紮辮子,總將她打扮的像個小老頭兒,短頭發、長袖長褲、身上的衣服永遠隻有黑白灰三色。

畢舜華沒有死的時候,畢羅是穿過裙子的。畢舜華雖然窮,總將她打扮得像個小公主,蓬蓬裙、花瓣裙、小旗袍還有花苞頭,走到哪都是引人注目的嬌嬌公主。

這樣強烈反差的生活經曆對一個剛滿9歲的孩子而言是困惑的。很長一段時間裏,畢羅入睡前獨自一人躺在木頭大床上,對著床裏側貼著的老式牆紙,無聲掉淚。

她知道畢克芳不喜歡她的母親,厭恨她的父親,便由此推斷,畢克芳是在她身上施展報複。

後來長大了,這樣的念頭隨著成長漸漸淡了。可對畢克芳的那種恐懼和排斥揮之不去,哪怕如今她已經24歲,即將大學畢業,哪怕畢克芳已垂垂老矣,半年後就要離世,她依舊沒辦法將這種感覺從自己心裏拔除。

小院兒很美,充斥著童年的種種小小美好,也遍布著那些不堪的、畏縮的、茫然的童年回憶。

朱大年端著晚飯走過來時,畢羅本是背對著他的。聽到熟悉的腳步聲,鼻尖一抽,便聞到一股淡淡甜香。畢羅一笑,說:“朱伯伯,你做了桃花粥。”

朱大年聲如洪鍾,一開口就將整個小院兒都渲染得熱鬧了幾分:“大小姐的鼻子還是那麼靈!就是桃花粥!”他走到近前,將托盤裏的幾樣食物一一放下。

畢羅坐了十個小時的飛機,腹內早就空空如也,可偏沒什麼胃口。一回到家裏,別的不說,光聞到這香氣便覺得被治愈了。中國人哪,中國胃。走哪都忘不掉這一碗粥的味道。

朱大年自小跟在畢克芳身邊幾十年,做起正經大菜,跟畢克芳本人的手藝相比還有一段差距,但也要看是什麼人嚐,一般人嚐不出。許多家常小菜,尤其是畢羅自小常吃的那些,與畢克芳做的幾無二致。

桃花粥這道粥品算是個古方兒。清朝時有個人叫孔尚任,寫《桃花扇》的那個,曾寫過這麼兩句:“三月三劉郎到了,攜手兒妝樓,桃花粥吃個飽。”可見桃花粥這道菜肴,是講究時令的。過了春季桃花開的這個時節,哪怕有幹花花瓣,怎麼做都不是那個鮮味兒了。

畢家的桃花粥是依照四時春祖傳的秘方兒做的,最講究個“鮮”字,取新摘的桃花,用井水浸泡半小時,放在粳米粥裏頭小火慢熬。漸漸將米熬得濃稠,熬出一層厚厚的米油,盛一碗出來,香稠的米粥裏點綴著星星樣的粉色花瓣,就是一碗最風雅不過的桃花粥了。

然而這樣的做法隻針對外人。若做給畢家人自個兒吃,還有一道,會放一點畢克芳親手醃製的桃花醬。

說是醬,但不是果醬類,更類似蜜,香氣濃鬱,放一點兒就得。可就是加了這一點兒桃花醬,才是《四時春錄》裏那道原汁原味的桃花粥。

桃花粥美顏、解鬱、散燥熱,像畢羅這樣一路舟車勞頓回來,胃裏麵肯定有火氣的。朱大年這碗桃花粥熬的心意十足。

再看另外幾道菜,一道酒糟魚、一道醉活蝦、還一道山家三脆,魚和蝦雖是葷,卻不是大葷,且都是滋味濃鬱的菜肴。山家三脆清脆爽口,是用嫩筍、菌菇、枸杞菜做成,配粥吃最好。

畢羅看得食指大動,隻顧說一句“朱伯伯你也吃”,便開動起來。

畢羅不是頂漂亮的模樣,但膚白勝雪,眉目清爽,湛湛清靈,屬於耐看型的女孩子。她平時斯文,可吃起東西來,並不像許多女孩子那樣嬌怯不敢下筷。相反,她吃的很快,眼睛微微眯著,看起來非常享受麵前的食物,卻並不顯得粗魯。

朱大年笑眯眯去盛了碗粥,也坐在一旁跟著吃起來。

一邊吃還一邊說:“大小姐不用讓我。老朱每天守在廚房,嘴巴就沒閑著過,喝這碗粥也就是陪著大小姐,要是讓你朱嬸見了,又得磨叨我貪嘴了。”

畢羅雖然也開口讓他,但嘴巴和手指根本停不下來。畢家的《四時春錄》並不拘泥南北菜係,書是從祖上傳下來的,連同“四時春”這座酒樓。當時撰寫這本書的人是畢家先祖,據說也曾做過大官的,年少時就喜歡遊曆四方,遇到什麼好吃的好喝的有趣的風雅的味道獨絕的,就都記錄下來。而且他讀書多,看的雜書也特別多,每記錄一樣食物,總能旁征博引,大概撰寫的時候又重新回去查閱過,凡是曆史上記載過跟這樣食物相關的,或雜文或詩句,他都一並收錄進來。當時的人看了或許不覺得如何,但放在幾百年後的今天,在畢家人乃至許多同行的眼中,這本書就是無上珍寶了。

畢羅小的時候常在朱大年家蹭吃蹭住,9歲後搬進畢家老宅,穿著方麵遭些刻薄,可吃上,畢克芳從不虧待她。因此也養刁了畢羅的一張嘴。這小嘴一張一合嚐一口,一道菜裏什麼原料什麼佐料便能說得比做菜的廚子還清楚。而且也養成了她飲食上不拘南北的習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