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今日朱大年為她準備的這幾道小菜,酒糟魚是江西一帶的吃法,醉活蝦則是滬城和寧波一帶的名菜,都不在老平城人的菜譜上。桃花粥和山家三脆,按理說不在如今任何菜係的菜譜上頭,這是古人的吃法,與其說吃的是滋味,不如說吃的是個雅趣。
但經過畢家人調製出的菜肴,味道就沒有差的。
先說那酒糟魚,這道菜可不是一時半會功夫能做得的。要選半斤左右的鮮鯽魚,以鹽醃漬再晾到半幹,而後放進釀好的米酒壇子裏封起來。放上十餘日取出,放進鍋子裏,與酒糟同沸。酒糟魚的關鍵在酒,酒要做得老一些,有烈性的酒味道才夠濃醇。那酒糟的味兒滲入魚肉,地道的酒糟魚呈棗木紅,酒香氣可謂撲麵而來,未嚐先醉。
畢家的酒糟魚,都是用野生鯽魚做的,鯽魚更小,肉更生嫩,米酒也不是從市麵隨便買的,是自家釀的純米酒。朱大年掌勺的這道酒糟魚,在鍋子裏煮的時候又放了頭年采購後自家晾幹的貴州七星椒,做出來的酒糟魚糟香醇厚、又添辣味,吃起來別提多帶勁兒了!
酒糟魚這道菜,是道閑時菜,也是頂好的下酒菜。畢羅吃菜,有兩個喜好,一愛食物新鮮,二喜菜肴原味。她並不在意這道菜是辣味還是甜味,都一樣喜歡,隻要食材新鮮、做的地道,她就愛不釋口。就拿這道酒糟魚來說,她就愛吃這裏麵的酒糟味,更愛那如星子點綴夜空的一點辣,慢條斯理吃完一條小鯽魚,隻辣得神清氣爽,齒頰留香。
再說朱大年做的另一道醉活蝦。滬城和寧波一帶的人最喜歡做這個菜。顧名思義,這道菜是將活蹦亂跳的鮮蝦整個放進酒壇子裏。蝦不一會兒就醉了。畢家用的壇子不大,敞口窄底,最有特色的是這醉蝦的壇子是玻璃質地,不會像平常材質的那麼悶。蝦子剛放進去的時候還能看到在一跳一跳地動,不一會兒功夫就都老實了。
鮮蝦是事先處理過的,在清水中濾過泥沙,又專門剪去須腳和蝦槍。壇子裏的酒也不是尋常的酒。與其說是酒,不如說是混著黃酒的調料。這醉蝦的調料是畢家特有的秘方兒,一般人家,無外放點蔥、薑、青紅椒,朱大年放的調料都是畢克芳親手調好保存在一個壇子裏的,專門用做自家吃涼菜時放一些調一調味道,因此特別鮮香。
一小隻玻璃壇子端上來,不過成年人的手巴掌大小,裏麵的蝦子各個醉倒著,個數不多,卻足夠畢羅吃。
酒糟魚醇厚微辣,醉蝦也帶著酒香,鹹鮮可口,吃得微醺辣口,就吃兩口山家三脆爽爽口,一餐晚飯吃的畢羅臉頰紅撲撲,連眼睛裏都有了幾分精神氣。
朱大年手腳麻利地將碗筷收拾了,又端上一隻透明的玻璃小酒壺,並兩隻配套的玻璃小酒杯。
酒壺裏的酒是淡青色的,畢羅一看酒液裏的花蕾便知,這是雪梅酒。看成色,酒至少是三年陳。雖是三年陳,但並不辣,是特意釀給女孩子喝的花兒果子酒。
雪梅其實就是白梅,又稱綠萼梅,氣味清香,有疏肝和胃的藥效,很適宜取一些釀酒。畢家的雪梅酒每年隻在開春時對外售出,數量也是有限的,在平城的老饕們眼裏,那是有市無價的東西。可在畢家人自己那兒,這東西不能說隨便喝,也常有存儲的。一年陳酒甘味甜,三年陳花香濃鬱,要是五年陳,那就是一壇實實在在的老酒了,味道香醇、後勁兒大,並不適宜一般女孩子喝。
朱大年給畢羅準備的這雪梅酒,配上她剛吃進肚的那些食物,其實稱得上是一壺養生酒。他覺得畢羅連著五年在外未歸,看起來還是走時那麼瘦,合該好好補一補。
春日的天黑的有些早,朱大年便將二人的小酒桌挪到了一樓的廚房裏頭。
畢克芳就是有這樣的威嚴。哪怕他人不在,其餘人來了這個家裏,也沒人敢亂了規矩,沒人敢堂而皇之地跑去主屋坐下大吃二嚼。
朱大年跟了畢克芳這麼多年,是有這個自由和資格的。可他仍從不逾矩,畢羅看得出來,他對畢克芳的敬重,是吃進心裏刻在骨子裏的,早成習慣了。
在廚房飲酒,並沒有許多人想的那麼糟。畢家的廚房很大,而且非常幹淨,幹淨得都有點不像廚房這種地方。桌子都是老式的,浸透著某種時光打磨的光澤,曾經有人來畢家拜訪,見到廚房的長條桌子,非要出10萬塊錢買去。那時還是三十年前,10萬塊錢並不是個小數目。被畢克芳一口回絕了。而且以後再也沒允那人進過畢家的門。
朱大年和畢羅沒在長條桌子上喝酒,那是廚子專用的。他倆用的是一張四方的小桌,長寬一米,平時不用就折起來靠牆壁擺著,雖然是個玲瓏的小桌子,但木頭材料和樣式與那長條桌子是一套的,一看就是同一個工匠的手藝。
兩人擺好了酒,門大敞著,從這兒望出去,能看到半個滾圓的月亮。白天下了大雨,夜晚的天空沒一絲雲彩,月亮又大又圓,仿佛也知道人終於團圓了。
畢羅可沒這細膩的感悟,這話是朱大年說的。
雪梅酒喝了一壺半,朱大年才又開了口:“大小姐,您是不是心裏頭……還恨著先生?”
“沒有。”畢羅回答得很痛快,因為是實話,所以不需要細琢磨:“是他把我帶大的。沒有他,我可能早就餓死了。”想起在國外的這五年,她有點出神:“而且後來出國讀書,我說想學畫畫,他不喜歡,但也沒反對,還給了我錢。”
朱大年又喝了一杯酒,這酒勁兒很柔,味道也甜潤可口,並不醉人。他這樣顯然是為了借酒遮臉,說幾句平時不敢說的話:“大小姐,先生他,也不願意得這個病……”
畢羅苦笑:“這我知道。”畢克芳又不是傻子,誰願意老了老了,還得這麼個病受罪呢。
“先生其實一直想讓您繼承家業。但當年舜華小姐的事……”當年畢舜華沒過世的時候,他一直喊她“舜華小姐”,後來畢羅搬回畢家,畢克芳就讓所有人都喊畢羅“大小姐”。仿佛從來沒有過畢舜華這個人一樣。朱大年咬牙,說:“舜華小姐心地善良,但自小被先生寵壞了,得不到的東西,就一定要得到,誰勸也勸不住。先生不想您再走舜華小姐的老路,才對您特別嚴格,不讓您穿花裙子,不準您梳長頭發,每天上下學無論您願意不願意,都讓老朱去接送,看著您,不讓您跟別的男孩子說話……”
這些即便朱大年不說,畢羅已是24歲的成年人,又自己一個人在外生活五年,小時候的執拗和彷徨,總會隨著歲月和閱曆的砥礪,自己漸漸想清楚。
朱大年見畢羅端著酒杯垂眸不語,便又說:“先生的心結,您是知道的。現在您是畢家的唯一傳人,如果先生去了,四時春和您,就是他最放心不下的。”
畢羅說:“我今天已經當著他的麵答應了,我會留下來,幫他打理好四時春。我會說到做到。”
朱大年見畢羅仍不抬眼,就知道她還在堅持折返F國參加畢業典禮的事,他咬了咬牙,說:“大小姐,您沒回來的時候,先生已經下過兩次病危通知書了。您知不知道,您不知道……”朱大年說著,又紅了眼圈:“說是能活半年,其實都是嚇唬外人的話,您不知道有多少人覬覦著四時春,先生隨時都可能醒不過來的……”
這就是朱大年甚至畢克芳這一次堅持不肯她再度折返F國的真正原因。
她有些茫然地抬起頭:“朱伯伯,大夫到底怎麼說的?”
朱大年說:“瘤子長在腦袋裏,人隨時都有可能過去。不能大喜大怒、不能長途旅行,最好就這麼一直在醫院住著……”朱大年歎了口氣:“大夫也不建議做手術,說做了手術也不保證能多活多久,手術失敗的話,人當時就沒了。讓保守治療。”
直到這時候,畢羅才仿佛大夢初醒,真正清楚地認識到一個事實。
畢克芳隨時會死。
她在這個世上唯一有血緣承繼的親人,隨時都有可能撒手而去。她又要變成孤零零一個人了。
畢羅,又做饆饠,始於唐。長安長興坊有胡人開設饆饠店。蟹黃饆饠、櫻桃饆饠、天花饆饠等,甚為著名。至宋,記飲食諸書皆無記載,或更名或失傳。
《太平廣記》卷二三四“禦廚”引《盧氏雜說》:“翰林學士每遇賜食,有物若畢羅,滋味香美,呼為諸王修事。”唐段成式《酉陽雜俎.酒食》:“韓約能作櫻桃饆饠,其色不變。”
今有四時春,櫻桃饆饠、蓮子饆饠、蟹黃饆饠、天花饆饠等,外皮分酥脆軟厚二種,依四時不同而擇餡料,滋味甜鹹鮮美,製法如下……
——摘自《四時春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