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九年的光陰,把我們從“蒙昧”的青春,推到了“了解”的中年,把往事從頭細說,分析力和理會力都加強了,忽然感到了9年前所未感覺到的悲哀和矛盾——但在這悲哀和矛盾中,也未嚐沒有從前所未感覺到的寧靜和自由。
談夠了心,忽然想出去走走,於是一窩蜂似的又出去了。我們發現玄武湖上,憑空添出了幾個幽靜清雅的角落,這裏常常是沒有人,或者是一兩個無事忙的孩子,占住這小亭或小橋的一角。這廣大的水邊,一洗去車水船龍的景象,把晴空萬裏的天,耀眼生花的湖水,濃纖纖的草地,靜悄悄的樓台,都交付了我們這幾個閑人。我們常常用寶愛珍惜的心情走了進來,又用留戀不舍的心情走了出去。
不但玄武湖上多出許多角落,連大街上也多出無數五光十色,炫目奪人的窗戶。好久不開發家用了,仿佛口袋裏的錢,總是用不完,於是東也買點,西也買點,送人也好,留著也好,充分享受了任意揮霍的快感。當我提著,夾著,捧著一大堆東西,飄飄然回到寓所的時候,心中覺得我所喜歡的不是那些五光十色的糖果,乃是這糖果後麵一種揮霍的快樂。
還有種種紙牌戲:十年前我是決不玩的,覺得這是耗時傷神的事情。抗戰以後,在寂寞困苦的環境中,沒有了其他戶外的娛樂,紙牌就成為唯一的遊戲。到了重慶,在空襲最猛烈的季節,紅球掛起,警報來到,把孩子送下防空洞,等待緊急警報的時間也常常攤開紙牌,來鬆弛大家緊張的心情。但那還是拿玩牌當做一種工具,如平常大學教授之“衛生牌”,來調和實驗室裏單調的空氣。這次玩牌卻又不同了,仿佛我是度一種特別放縱的假期,橫豎夜裏無須早睡,早晨無須早起,想病就病,想歇就歇,於是六七天來,差不多天天晚上有幾個朋友,邊笑邊談,一邊是有天沒日的玩著種種從未玩過的紙牌花樣。
這無家之樂,還在綿延之中,我們還在計算著在遠行之前,擠出兩三天去遊山玩水……但我已有了一種隱隱寂寞的感覺!記得幼年在私塾時期,從年夜晚起,鑼鼓喧天的直玩到正月十五,等到月上柳梢,一股寂寞之感,猛然襲來,真是“道場散了”!一會兒就該熄燈睡覺,在冷冷的被窩中,溫理這十五天來昏天黑地的快樂生涯,明天起再準備看先生的枯皺無情的臉,以及書窗外幾枝疏落僵冷的梅花。
上帝創造蝸牛時候,就給它背上一個厚厚的殼,肯背也罷,不肯背也罷,它總得背著那厚殼在蠕動。一來二去的,它對這厚殼,發生了情感。沒有了這殼,它雖然暫時得到了一種未經驗過的自由,而它心中總覺得反常,不安逸!
我所要鑽進去的那一個殼,是遠在海外的東京。和以前許多的殼一樣,據說也還清雅,再加上我的穩靜的丈夫,和嬌憨的小女,為求安取暖,還是不差!
是殼也罷,不是殼也罷,“家”是多麼美麗甜柔的一個“名詞”!
三十五年十月二十日,南京頤和路
(本篇最初發表於《世紀評論》1947年2月)
作品賞析
本文作者抒發了自己對家的真摯情感。有家時,作為一名主婦,作者覺得“背拖著這厚殼,咬牙蠕動的時候居多!”這裏寫出了一名主婦管家的辛苦與不易。沒有了家時,作者又覺得“沒有了這殼,它雖然暫時得到了一種未經驗過的自由,而它心中總覺得反常,不安逸!”“家”這個詞畢竟在作者心中的重量還是很重的,作者還是期待有個甜美的家。
本文運用了比喻的修辭,把主婦比作蝸牛,把家比作蝸牛的殼,形象地寫出了家對於主婦的重要性。作者雖然把家形容成沉重的殼,然而在體會作者的無家之樂的同時,我們還能感受到作者的心聲:有家更好。
寫作點撥
本文運用了首尾呼應的寫法。開頭這樣寫道:“家是多麼美麗甜柔的一個名詞!”結尾同樣寫道:“‘家’是多麼美麗甜柔的一個‘名詞’!”這就叫作首尾呼應。作者將這一句話重複兩遍,意在引起讀者的情感共鳴,讓讀者跟作者一樣感歎“家”對我們的重要性。
首尾呼應,不必是第一句話和最後一句話,隻要這句話的位置在文章的開頭或者結尾即可。請記住,首尾呼應的兩句話,句子的語序、內容都要相同,這樣才能稱為首尾呼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