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九章 提親(1 / 3)

泉水緩緩流著,流水又用手接了一捧新流下來的,捧著喝了。此處山泉甘甜,流水品嚐著,覺得甚好,水涼涼的順著喉嚨滑入肺腑,流水煩亂的心思冷靜了許多,抱著膝蓋,坐在泉邊,四周是枯了了樹和幹枯的草,觸目而及的,都是一片荒涼。

流水突然間有種迷茫。不知為什麼到了這裏,又不知是不是該離去了。

安靜了許久,靜得聽見遠處飛鳥撲朔著翅膀衝上天的聲音,她又想著,這鳥兒,這個冬天,在這麼冷的地兒,是否能有食物吃?若是沒有,又該去哪裏?

流水覺得心中漸漸寧靜了下來,卻又愈發茫然。她又捧了捧水,正湊在嘴邊,想再潤潤喉嚨時,卻聽見一陣悉悉索索急切的腳步聲傳來,然後是那個熟悉的聲音,小心翼翼道:“流水,天涼,別喝冷的。”

流水扭過頭去,見著陸遠賀一身白袍,臉色還是那麼蒼白,眼中卻失去了這幾日來的潤潤靈氣,帶著點惶惑,帶著點茫然,站得離流水有三四步遠,隻那麼看著她。

而流水見著他身後,是冬日蒼涼的大地,和蕭瑟的北風。她垂下手,泉水順著指縫溜走了,濕了地上的泥,她終是啞著嗓子開了口:“你怎麼出來了。”

陸遠賀的眼瞳如滴了墨,越發黑沉,他沉默了片刻,問道:“你要走了麼。”

流水看著他,輕笑了一下,覺得他眼睛裏,遙遙地,似乎倒映出了自己的影子,而那副悲涼和迷茫的樣子,或許與自己此時的眼神也有點像吧?她輕輕嗯了聲,點了點頭。

那一瞬間,流水的笑止住了。

她見到陸遠賀也笑了,若春初融雪,群芳爭豔,百花盛開,卻見著有一顆水珠兒,硬是從那人狹長的眼角滾落了下來,混進了泥土裏。

流水站起了身,拉過他的手,陸遠賀的笑越發悲涼:“流水,你難道就這麼要跟我永別了?”

流水卻輕輕笑了起來,道:“陸遠賀。我師姐還等著我呢,你要不要跟我一起走?”

陸遠賀覺得自己似乎聽到了早春第一朵花蕾,啪的裂開的聲音。

他的手在流水手裏,卻有些發顫:“流水,你說明白。”

流水看著他,笑若春風:“陸遠賀,跟我一起走。”

陸遠賀還是堅持:“你說明白。”

流水不笑了,衝他翻了個白眼,摔下他的手,哼了一聲就自己往前走了。

陸遠賀愣在原地,嘿嘿笑了兩聲,又撥了撥自己胸口的繃帶一下,傷口生疼,應該不是夢。

陸遠賀忙追上流水的背影,笑道:“不生氣了?”然後熟門熟路地拉過流水的手。

流水的手掙了掙,陸遠賀的手握得越發緊了,流水瞪了他一眼,終是沒有再動了,兩人便手牽著手,慢悠悠地走著。陸遠賀忍不住扯著嘴角傻嗬嗬的笑,流水撇了他一眼,撲哧一聲,板著的臉亦是破了功,笑出了聲,卻又擺出了一副嚴肅的臉龐,開口道:“陸遠賀。”

陸遠賀一愣,答道:“在。”

“不準再騙我了。”

陸遠賀沉默了片刻,低了低頭,目光瞟著地上的石子兒,用手揉了揉鼻子,道:“對不起。”

“自己捅自己的傻事也不準再做了。”

“嗯。”

“走吧。”流水這才穩穩當當地拉著他,往他的房間裏走,道,“先把你多餘的那傷養好再說。嗯,我沒有父母,怎麼著也得師姐和師父……”她頓了頓,又看著陸遠賀,道:“你跟皇室有關係嗎?”

“……沒有。”

“哦,那我告訴你啊,我師父還活著,你不準去告密。不然我廢了你哦。”流水已然懶得隱瞞什麼,既然陸遠賀已經是自己人了,自然要坦白一些。

陸遠賀笑吟吟地用手指刮了一下流水的鼻子,道:“是了,我的小娘子。”

“哼,什麼小娘子,告訴你啊,你最好把外麵花花綠綠的那些個姑娘全給我斷了,斷了!三妻四妾齊人之福什麼的,趁早給我絕了那些個念頭!不然,我要你一輩子不能人道。”

陸遠賀連連稱是。

流水邊走邊嘀咕道:“沒有爹娘了,但還是得給師姐師父說道說道的。”想了想,又扭頭對陸遠賀道:“你傷好了,我們便去見行雲,讓她帶我們去找師父罷。然後,便讓師父做媒,給我倆成親。”

聽聞行雲兩字,陸遠賀頓了頓,點了點頭,又試探性地問流水:“流水,若是某一日……我中毒頗深,若要你受皮肉之苦來救我,你可會救?”

流水疑惑地扭頭看了陸遠賀一眼,道:“真是奇了,你這話問的,倒像是個姑娘家問出來的。怎麼不問問你和我師姐落入水後我先救誰?”

“唔,那你先救誰?”

流水看了他一眼,陸遠賀蒼白的神色似乎還帶了點較真之情,流水悻悻地扭過頭,道:“我不會水。但是若是你一日危在旦夕,別說是皮肉之苦了,就算是拿命換命……”說到此處,流水歪歪細想了一下,然後繼續說道:“額,若是拿命換命……且看你日後表現如何了。”

陸遠賀已然低聲笑了起來,流水扭頭望著他那雙狹長的秋水眼眸,滿是笑意,想起當日初見,那時候還在溪山上,四周抹黑,自己還想著碧玉什麼時候回那個別院;他突如其來,嚇得自己七魄少了兩,哽咽著道:“這位壯士……”而扭過頭,就看見這雙狹長的眼,帶著戲謔的笑意。

她伸出手,觸上他的眼,陸遠賀乖巧地低著頭,閉上眼,任由流水帶著點山泉濕意的手指在他眼皮上滑動,流水的手指劃過他的眼睫,根根眼睫帶動著他的神經,騷動了他的一池心思。

流水的聲音難得的柔和,輕緩如山間細雨:“陸遠賀,你其實一點也不符合我心中夫婿的要求。”

陸遠賀眼睛睜了睜,又被流水的手捂上了。

流水繼續道:“你一開始說的話,我一點都不相信。你吊兒郎當的,又輕浮,又心事沉沉。可在我最難過的時候,也不過是你陪著我,而我也習慣了,有事兒就找你說。”

陸遠賀輕輕地嗯了一聲。

“我開始想著,這般或許就是知己了。我願意與你把酒言歡,肆意江湖,卻不敢想著和你舉案齊眉,白頭偕老。”

陸遠賀握住流水的手腕,張了張嘴似乎要說什麼,卻終是沒有開口。

流水繼續輕聲道:“但你說你受傷了,我當時心就慌得連思考都不會了。你說你那麼多破綻,我怎麼的就一點都沒覺察?那時候我才懂得什麼叫關心則亂。”停了停,流水喚了他一聲,道:“陸遠賀。我想,你是和別人不一樣的。我會擔心碧玉,寒蟬,碧瑤,乃至陳易。但我從沒想過,若是他們出了什麼事,我以後會怎麼活。”

陸遠賀的手抖了抖,聽到了流水繼續風淡雲輕道:“可聽說你出了事,我第一時間想著,若是你沒了,我以後怎麼活?”

陸遠賀握緊了流水的手,把她攬入懷裏,手臂緊緊地環著她,聲音低啞:“流水……”

“陸遠賀,我願意信你,你莫辜負我。”

流水感覺到陸遠賀的頭擱在她的肩膀上,用力地點了點,她拍了拍他有些起伏的肩膀,道:“你還有傷呢,不要太激動。”

陸遠賀的聲音似乎帶了點哽咽,隻喃喃重複道:“對不起,流水,原諒我……”

流水像哄小孩一樣哄著他,說道:“陸遠賀,你又哭又笑是小狗哦。我今天倒是偉大了,弄哭堂堂陸大護法兩次。沒關係,我原諒你了,刀又不是刺我身上……你那麼內疚幹什麼。”

陸遠賀依舊沒有放開她,隻是把手箍得越發緊了,流水拍著他的手道:“陸公子,別發瘋,抱那麼緊,疼死老娘了喂……”

……不得不說,流水最擅長的就是戳破那一個個浪漫的粉紅泡泡了。

整個溟濛教的後山,此時就他們兩人。冬日的陽光已經緩緩淡了下去,天上已經出現了隱隱的月。流水覺得自己的世界隻餘下耳畔的風聲和陸遠賀在耳邊不斷喃喃的“對不起”幾個字,還有身前那人溫暖的體溫。

流水想,自己的生命若是停在此刻,自己下了那地府,也會搖著扇子,晃晃悠悠地過奈何橋,利索地喝下那孟婆湯。此生若歸於此處,無甚遺憾,無甚憾事。

因著陸遠賀身上的傷,流水和陸遠賀在溟濛教裏又多待了十幾日。年關已近,溟濛教上上下下,也出現了一派過年的喜慶氣氛。各個原先在四麵八方的教眾,能趕回來的都回來了;回了後,總會忍不住好奇地找著借口溜來流水房間附近,看看這會兒算是坐實了的準護法夫人的樣子。卻總隻見著那堂堂陸右護法,閑閑地坐在院子裏,來了個人,眼角餘光一掃,嚇得幾個教眾又匆匆地跑了。

有莫休平日裏算是較為寵愛的小教徒跑去教主那兒哭訴,陸護法胳膊肘往外拐有了媳婦忘了溟濛教教眾啊嗚嗚嗚……莫休傷腦筋地揉了揉太陽穴,歎道:“你去搶狗嘴叼著的狗骨頭作甚。”

好吧右護法是狗來著,可人家隻是想看看那塊骨頭嘛,又不吃……

莫休又是沒好氣地答:“不想吃羊肉別老圍著鍋邊轉,惹得一身腥。”

院子裏被譽為狗骨頭和羊肉的流水正眯著眼,身子倚在陸遠賀懷裏,陸遠賀環著她,正午混混沌沌的陽光,照得她昏昏欲睡。她打了個噴嚏,揉了揉鼻子,陸遠賀低頭,把衣服與她裹緊了些。

又問道:“流水,要不要回屋睡?在這兒容易著涼。”

流水全身都是困意,沒聽見陸遠賀在說什麼,隻鼓鼓囊囊地嗯了聲。陸遠賀打橫抱起她,穩穩地向裏屋走去,把她緩緩地放在床上,脫了她的鞋子,給她蓋上被子,又把脖頸處的棉被往下壓了壓。流水的睡顏美好而恬靜,她已年近十八,正是青春大好的年紀。陸遠賀湊近她的額頭,輕輕地落下一吻,然後放下紗幔,出了房間,往莫休的屋子走去。

莫休遠遠地聽見陸遠賀進院子的聲音,手握毛筆,轉過身來,淡淡道:“要起身了?”

陸遠賀悶悶地“嗯”了一聲。

“那可有想好,怎麼與流水說,她師父與你的事兒?”

陸遠賀深深歎了口氣,看了看自己的右手掌心,握成拳狀。如此這般,手腕處的動脈變得明顯,漸漸顏色加深,變成黑色的一條線,蔓延了開來。陸遠賀低頭,聲音有些飄忽:“莫休。我從未像如今這樣,渴望活下去。”

莫休扳開陸遠賀緊握的拳,黑色的線條慢慢隱匿了下去。莫休放下陸遠賀的手,背著手,走到桌案前,繼續勾勒山水,道:“那便好好活著。”

陸遠賀沉默良久,方才開口道:“我想,或許我親口告訴她才是。若是她不願……”頓了頓,陸遠賀目光低垂,又繼續道:“那西北梁家的仇,便由你幫我報了便是。”

莫休筆下一頓,好端端的山峰硬是多出了突兀的一塊,他扭頭看了眼陸遠賀:“你我均七歲入教,如今已有十四年。我以為,你不會忘了你最初的信念才是。”

陸遠賀低聲笑了一下,帶著點諷刺的口吻,回道:“是我飽足思淫欲了?”

莫休筆順著那突出的一塊,給歪的地兒補上了幾筆,倒顯得那像是山上的奇石。莫休停了筆,看了筆下的畫幾秒,道:“陸遠賀。當初你我在教中,靠著殺了那麼多一起囚禁的孩子而活下來,不是為了讓你此刻,英雄氣短兒女情長的。”

“那可是如何?”陸遠賀大笑了兩聲,“不就複仇麼?我今日便去挑了那梁家的地兒便是!”

莫休一把拉住他,道:“你莫理解錯了。無論何時,都要不擇手段地活著,才是那時活下來的原因。”

陸遠賀止住了笑:“所以就要繼續拿這個理由活下去?”

莫休沉默,隻看著他。

陸遠賀拿過莫休的筆,在山水畫中的空白處,揮手便寫道“誰人終身不老,倚靠水遠天高”。莫休打量了一番,陸遠賀書法飄逸,倒是和他的畫襯上了,卻看不懂他寫的什麼意思,疑惑地看著他。

陸遠賀撂下筆,走出了屋子,屋外寒風凜冽,正是陰極之至,陽氣始生,冬至之日。

冬至這日,溟濛教教眾聚在一起吃餃子,流水也算在溟濛教正式露了個臉。她吃著各種餡的水餃很是很快,一邊打量著鬧鬧哄哄的眾人,一邊對陸遠賀耳語道:“唔,我以前在溪山上,倒是沒有這個吃餃子的風俗。其實多好呀,這樣熱熱鬧鬧的,大家聚一起,暖和得很。”

陸遠賀幫她沾好醋,夾到她碗裏,道:“你麼,也就圖這個熱鬧,什麼名目你可有在乎?”

流水吃得搖頭晃腦:“名目都是虛的,在乎那麼多幹甚。你看我喚過那麼多名兒,最後還不是我。”

陸遠賀沉默了半響,笑道:“不是所有人都像你這樣。有的人,帶了麵具,便真真是另一個人了。換了名,心思或許也就不同了。”他想先給流水提點提點,到時候再說起她師姐時,也不至於讓她太訝異。

流水塞了半個餃子在嘴裏,隨口嚼了幾下吞下了肚子,扭頭疑惑地看著陸遠賀:“你不是吧?你可是又想說我師兄的壞話?”

陸遠賀愣了一下,聽著她一口一個“我師兄我師兄”的,心中有些不快,道:“我可沒那麼小氣。”

流水噗地笑出了聲,眼睛彎彎地扭頭看著陸遠賀:“沒那麼小氣?我可是有見識過了,那醋味呐,可是連今日這幾瓶沾餃子的陳醋都蓋過了吧?”

“你好意思,”陸遠賀按下那張笑盈盈的臉,輕輕地觸了一下她的唇,柔柔軟軟的,帶著點酸醋味,還有點淺淺的幽香,味道好得很,“當日二話不說就與那碧玉走了,你可對得起我?”

流水笑嘻嘻的:“這有什麼對不起的。彼時非今日,誰沒個過去呢,我不也沒計較你那些以前在外的花花綠綠。”

“我哪有什麼花花綠綠,你倒是拿個人來與我坐實了?”

流水歪歪腦袋,真誠地想了想:“香粉娘?”

陸遠賀的臉一下子沉了,道:“你休得胡說。”

“隨口說說的,你就急了,做賊心虛吧。”流水也沒往心上去,繼續撥拉著餃子,“過去的就過去唄,以後好好的就行了。”

聽著“以後”這詞,陸遠賀心中一暖,攬過流水,擁到懷中,道:“嗯。以後,我定會對你好。你身上總是有種淡淡的香氣,你可知是什麼?”

流水低頭嗅了嗅自己的袖子,又拉過自己的頭發聞了聞:“沒味道啊,一股餃子味。”

過了冬至,兩人便啟程往洛水城走。流水先上了馬,留陸遠賀與莫休道別。

莫休遲疑了片刻,道:“雖說‘誰人終身不老,依仗水遠天高’,但命還是比較重要的是不是,我也說過了,死了就有人睡你媳婦……”

陸遠賀並攏扇子,往手心一敲:“我也說過了,你媳婦才被別人睡。說來,你可懂得那句話的意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