農村的鄰居熱情好客,知道爸爸回來,就紛紛過來看望,這使爸爸的探親也添了些衣錦還鄉的味道。大家一邊拍著爸爸的手,一邊就說起來:“將來有了出息,一定不能忘記這裏的人。”說著說著,不由自主地說到了老叔。“看你弟弟有多可憐,你能幫也幫幫他。”一說到此,爸爸總是顯得沉默,這樣的話不斷在耳邊重複,漸漸就有了不同的意味。

直到後來,聽到了爺爺和爸爸的談話,我才知道了事情的真相:原來,老叔是因為爸爸才變成盲人的。大概在他們十五六歲的時候,爸爸生病高燒不退,老叔深夜走十幾裏地給爸爸找大夫,結果在回來的途中從山上滾了下去,剮瞎了眼睛。農村人迷信,都說那一夜陳家的孩子注定要有一個成殘疾,不是老叔翻下山變成盲人,就是爸爸發燒變成啞巴。結果是老叔代替了父親,他變成了殘疾。

爺爺對爸爸說:“你帶他到城裏去吧,他總不能一輩子都跟著我們。當兵不行,去工廠當工人,人家還嫌他是個盲人。除了你,他誰也靠不上,你就幫幫他,再說,他也是因為……”話說到這裏,爸爸就扭頭幹別的去了。他這次回來,本來就是為了接老叔進城,可話經爺爺這麼一說,經人們這麼一議論,就完全變了味道,仿佛他是奪走老叔一切的人。似乎每個人的話裏都隱藏了這樣的含義:如果老叔不變成盲人,那個衣錦還鄉的人就應該是老叔,而那另一個走投無路、隻能一輩子種地的人應該是他。

老叔來到城裏之後,爸爸就到處奔波為他打聽工作。先是介紹他到瓜子廠當工人,老叔抱著鋪蓋去了,沒有一個禮拜就回來了。老叔被開除了,因為有人看見,他半夜起來拿著布袋偷瓜子。爸爸大發雷霆,罵老叔是個無賴,簡直是給他丟臉。都是脾氣暴躁的人,誰也不懂得謙讓,越吵越凶,直到爸爸高聲喊:“算我欠你,我一輩子欠你還不行嗎?”他們就誰也不再吵了,這句話像緊箍咒,勒緊了他們的痛處。

後來爸爸又把老叔介紹到朋友開的軋鋼廠,幫人家過磅。可是他去沒幾天,廠裏又開始丟東西。這一次,人家還沒說什麼,爸爸就首先懷疑到了老叔,把他領回了家,那時他們已經很少說話了,一說話就會大吵起來。他們之間的爭吵,就像齒輪間的沙礫,磨損著他們的親情,可是誰也不會停下來,靜一靜,想辦法把沙礫拿掉。爸爸對老叔那麼無能為力,對老叔的愧疚卻深深地壓著他,他總是重複著一句話:“誰讓咱欠他的呢!”

爸爸就這樣被愧疚壓得喘不過氣,仿佛他為老叔做的一切都不是為了老叔,而是為了償還那樣一筆心債。仿佛他們已經不再是最好的夥伴、朋友、親人,仿佛連接他們的隻有那一絲愧疚。老叔成了他的負擔,從最親的親人變成了最遠的人。老叔結婚的時候,我媽媽為他們做了被套和枕頭,可他都沒來道一聲謝。從老叔到運輸隊工作以後,爸爸就再也沒讓老叔來家裏吃過飯。爸爸說:“讓他結了婚有了工作,我欠他的也還得差不多了。”可是不久,爸爸就又欠了老叔一個人情。

那是一個冬天,爸爸體檢查出盲腸上長了一個瘤。醫生說是良性的,做了手術就沒事了。爸爸住院的日子,突然有一天,老叔訕訕地走了進來,也不吭聲,坐在靠窗的椅子上,吧嗒吧嗒地抽著煙。他不說話,父親也不會先開口,就像他們互不理睬的這些年,僵持已經成了習慣。後來還是爸爸忍不住,氣勢洶洶地問:“你來幹什麼?”老叔也不答話,隻是體貼備至,日日夜夜地陪伴,夜裏讓我們回去休息。偶爾出去買一些用品,回來拿一個小本子記呀記——他在記賬。有一次他出去之後,爸爸很生氣地對我說:“看到了吧,他把賬記得一筆是一筆,指望著將來和我算清楚呢!”說著,順手拿起那個本子翻,卻看到上麵寫著:“給哥哥買一副釣得樂漁具,給嫂子買一個廚寶,不能再讓她用涼水了……”原來,他是在我們說話的時候,聽到父親說想去釣魚,還說起媽媽的關節炎。爸爸不再說話,把頭扭到了一邊。

爸爸動手術的前一天,醫生說爸爸血象偏低,隻能先輸點血,可是醫院還有一個急需用血者,沒有多餘的血,爸爸隻能推後手術。媽媽一聽就急了,她實在不想看爸爸躺在床上那麼難受,於是跑過去問醫生:“能不能再想想其他辦法?”醫生說:“你們家裏人誰是A型血,也可以捐獻。”於是老叔急忙跑過去說:“我是A型,我獻。”

當那溫熱的液體送進病房,爸爸知道是老叔為他獻的血時,當場大發雷霆,他說:“我不願再欠你的了,我不稀罕你的血。”老叔一句話都不說,靜靜地坐在角落裏,突然間難以按捺地哭了起來,就那樣抱著頭,放肆得像個孩子似的哭著。滿屋的人都在看他,他也不在乎,就那麼一直哭,仿佛有多少的委屈都要靠這眼淚才能夠流盡。等到他哭累了,才慢慢抬起頭對爸爸說:“這麼多年,你為什麼還是放不下那件事,我從來沒有怪過你,可是哥,你也不要怪我了!我給你買了漁具,你一定要好起來……”說著又是一陣泣不成聲。我漸漸從他的話裏明白,他是把我爸爸的病當成癌症了。爸爸的眼睛一直都不看他,始終盯著天花板,在那一瞬間,他還想用他一貫的冷漠和疏離包裹自己,而眼淚還是那麼不爭氣地流了下來。

那夜,爸爸給我講了許多他童年時的故事。那個時候,他們是那樣相親相愛。他和老叔提著籃子給爺爺打酒,他伸出黑黑的小手說:“弟弟,我有一毛錢,哥請你吃糯米團。”然後兩個人美滋滋地吃著糯米團回家,到家後才發現籃子裏找的錢丟了。兩人動也不敢動,站在院子裏聽爺爺大發雷霆,沒有勇氣承認是自己弄丟了錢。最後還是老叔走過去說:“我把錢買糯米團了。”那天爺爺沒有動手打人,但爸爸吃飯的時候,卻可以透過窗戶看到在毒日頭下罰站的老叔。他說:“我總是欠著他,從他在太陽下罰站開始。”

後來我站在醫院的走廊裏,費盡口舌才給老叔講清楚,爸爸的病和癌症還是有區別的。直到最後,他才露出欣慰的笑。高興的時候,他又要給我爸爸去買橘子,那是我爸最愛吃的水果。他說:“你爸最愛吃的就是糯米團、瓜子和橘子,現在糯米團已經絕跡了?”說起瓜子,他無意中說起了那件爸爸永不原諒他的事,就是那一年他偷了廠裏的瓜子,他隻是想裝一口袋帶回來給爸爸吃。他這樣說的時候,我能感到他因為那件事所經受的世態炎涼。他沒和爸爸解釋過這件事,爸爸的愧疚已經把他們隔得太遠。

現在我才明白,若幹年前老叔跌傷了眼睛,可他的心靈還是明亮的。被蒙住心靈的是爸爸,他的愧疚讓他看不到真情——有的真情,隻有用愛的眼睛才能夠看到。

我對爸爸說,也許沒有可以稱量親情的天平。就像買橘子,你要5斤,他總不能給你放到正好,多一個秤高,少一個秤低。真情放在天平上,也總是一邊高一邊低,一味斤斤計較,計算著誰付出的多,誰得到的少,隻會讓你看不到親情的重量。爸爸點點頭,他明白了我的意思。

那天爸爸出院,老叔也去接他,當走出門口的時候,他對老叔說:“二寶,去我家吃飯,帶上孩子他媽。”這麼多年,我爸爸第一次叫了老叔的小名,我也第一次看到老叔那麼快樂地笑,原來他等待的,不過是這樣溫情的一句話,就像小的時候,爸爸伸出黑糊糊的手說:“弟弟,我有一毛錢,哥請你吃糯米團。”

就像狐狸告訴小王子的那樣,有些事情要用心才能看清楚,要用愛的眼睛看才能領悟。

沒有很好的溝通,人與人之間可能就會發生誤解,使原本小小的芥蒂像雪球一樣越滾越大,如同爸爸和老叔多年的僵持。因為有了愧疚,他們之間的愛總是那麼沉重,讓人感到窒息的壓迫,一次次的幫助更像是一種還債,一種補償,一份解脫。這份愧疚令爸爸難堪心靈重負,負罪感把他的眼睛蒙得緊緊的,這樣的眼睛讓爸爸隻能看到歉意,,看不到愛,即使看到,也不真切。

患難時刻見真情,爸爸的患病盡釋了兩兄弟間的嫌隙。出乎爸爸的意料,老叔很豁達,“一隻眼睛”的情債隻有爸爸耿耿於懷。當雲霧散盡,洗滌後的眼睛更加明亮,它不再計較得失,因為親情是沒有重量的,更是無價的。

(雨波)

外婆的硬幣

那年冬天,居住在美國西北部的我們剛經曆了被稱為“哥倫布暴風雪”的災害性天氣。無情的暴風雪和肆虐的狂風摧毀了很多房屋和樹木。空氣中彌漫著刺骨的寒冷,將我們的房子變成了一個冰窖。

父親點燃了壁爐裏的木柴,我們兄弟姐妹便一窩蜂似的跑到壁爐前麵取暖。木頭發出劈劈啪啪的響聲,赤紅的火舌舔著爐膛,我感到胸前逐漸暖和起來。然而,正當我閉上眼睛背對著火爐,享受爐火帶來的愜意時,不幸降臨了。不知何時,一個從壁爐裏濺出的火星點燃了我棉睡衣的後背。等被發現時,火星已變成火舌開始吞噬著我的睡衣。空氣中夾雜著炭火味、棉絮燒糊的味道和我身上的肉被燒焦的味道。一陣劇痛後,我失去了知覺。

醒來時,我已躺在醫院的床上。醫生告訴母親,我左腿的皮膚和神經組織被嚴重燒傷。由於傷勢很嚴重,醫生嚴肅地對母親說:“美洛蒂的傷勢很重,植皮手術做完後,她的一隻腳可能會僵硬,也就是說她隻能一隻腳走路,當然,幸運的話,她能恢複到不靠拐杖,一瘸一拐地走路。”母親聽到醫生的警告後痛哭流涕。

腿上傷口的恢複是一個非常痛苦的過程。此後幾個月,我每天都得換包紮傷口的紗布,其間,醫生把我臀部的皮一點點植到了左腿的燒傷部位。那是我有生以來身體經曆過的最痛苦的時候。下半身的任何一點活動都會帶來巨大的痛楚,要想站起來走路簡直是天方夜譚。傷口愈合的初始階段,那種疼痛是常人無法忍受的,任何腿部活動對於我都是一種折磨,我隻能整天靜靜地躺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