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感恩親人5

祖父的表

那塊掛在床頭的表是我祖父的,它的正麵雕著精致的羅馬數字,表殼是用金子做的,沉甸甸,做工精巧。這真是一塊漂亮的表,每當我放學回家與祖父坐在一起的時候,我總是盯著它看,心裏充滿著渴望。

祖父病了,整天躺在床上。他非常喜歡我與他在一起,經常詢問我在學校的狀況。那天,當我告訴他我考得很不錯時,他真是非常興奮。“那麼不久你就要到新的學校去了?”他這樣問我。

“然後我還要上大學。”我說,我仿佛看到了我麵前的路,“將來我要當醫生。”

“你肯定會的,我相信。但是你必須學會忍耐,明白嗎?你必須付出很多很多的忍耐,還有大量的艱辛勞動,這是走向成功的必經之路。”

“我會的,祖父。”

“好極了,堅持下去。”

我把表遞給祖父,他緊緊地盯著它看了好一陣,給它上了發條。當他把表遞還給我的時候,我感到了它的分量。

“這表跟了我50年,是我事業成功的印證。”祖父自豪地說。祖父從前是個鐵匠,雖然現在看來很難相信那雙虛弱的手曾經握過那把巨大的錘子。

盛夏的一個晚上,當我正要離開他的時候,他拉住了我的手。“謝謝你,小家夥”,他用一種非常疲勞而虛弱的聲音說,“你不會忘記我說的話吧?”一刹那,我被深深地感動了。“不會,祖父。”我發誓說,“我不會忘的。”

第二天,媽媽告訴我,祖父已經離開了人世。

祖父的遺囑讀完了,我得知他把那塊表留給了我,並說在我能夠保管它之前,先由我母親代為保管。我母親想把它藏起來,但在我的堅持下,她答應把表掛在起居室裏,這樣我就能經常看到它了。

夏天過去了,我來到了一所新的學校。我沒有很快找到朋友,有一段時間內,我很少與其他的男孩交往。在他們中間,有一位很富有的男孩,他經常在那些人麵前炫耀他的東西。確實,他的腳踏車是新的,他的靴子是高檔的,他所有的東西都要比我們的好——直到他拿出了自己的那塊手表。

正如他自己所說的,那表不但走時極為準確,而且還有精致的外殼,難道這不是最好的表?“我有一塊更好的表。”我宣稱。

“真的?”“當然,是我祖父留給我的。”我堅持。

“那你拿來給我們看看。”他說。

“現在不在這兒。”

“你肯定沒有!”“我下午就拿來,到時你們會感到驚訝的!”我一直在擔心怎樣才能說服母親把那塊表給我,但在回家的汽車上,我記起來那天正好是清潔日,我母親把表放進了抽屜,一等她走出房間,我一把抓起表放進了口袋。

我急切地盼著回校。吃完中飯,我從車棚推出了自行車。

“你要騎車子?”媽媽問,“我想應該將它修一修了。”

“隻是一點小毛病,沒關係的。”

我騎得飛快,想著將要發生的激動人心的時刻,我仿佛看到了他們羨慕的目光。

突然,一條小狗竄入了我的車道,我死命地捏了後閘,然而,在這同時,閘軸斷了——這正是我想去修的。我趕緊又捏了前閘,車子停了下來,可我也撞到了車把上。

我爬了起來,揉了揉被摔的地方。我把顫抖的手慢慢伸進了口袋,拿出了那塊我祖父引以自豪的物品。可在表殼上已留有一道凹痕,正麵的玻璃已經粉碎了,羅馬數字也已經被古怪地扭曲了。我把表放回口袋,慢慢騎車到了學校,痛苦而懊喪。

“表在哪兒?”男孩們追問。

“我母親不讓我帶來。”我撒了謊。

“你母親不讓你帶來?多新鮮!”那富有的男孩嘲笑道。

“多棒的故事啊!”其他人也跟著哄了起來。

當我靜靜地坐在桌邊的時候,一種奇怪的感覺襲了上來,這不是因同學的嘲笑而感到的羞愧,也不是因為害怕母親的發怒,不是的,我所感覺到的是祖父躺在床上,他虛弱的聲音在響:“要忍耐,忍耐……”我幾乎要哭了,這是我年輕時代最傷心的時刻。

(張曉菲譯)

六姑媽

六姑媽有不少名言,我們後輩常在口頭來回傳遞,比如這一句:“做人就好比坐升降機,總是有上有下,有起有落。”六姑媽大起大落的一生可以粗略地劃分為三個時期:23歲之前,她坐升降機向上;23歲到57歲,她坐升降機向下;57歲到78歲,她給別人開升降機。

六姑媽出身於官宦家庭。我爺爺晚清時做過湖南布政使,民國初年擔任湖南禁煙督辦,兩個官職都是肥差,掙下偌大一份家業,並不奇怪。六姑媽少女時代錦衣玉食,17歲那年由大伯母作伐,與汪姑爹共結連理。汪姑爹風流倜儻,畢業於美國名校哥倫比亞大學,與胡適是前後校友,口才和文才均相當不俗,是上世紀20年代末、30年代初民國外交界的青年才俊,不到30歲就擔任了中國駐日本大使館的文化參讚。六姑媽很依戀汪姑爹,摯愛之中另有仰慕的成分。可惜好景不長,隨著日本關東軍侵略中國東北三省,汪姑爹憂憤成疾,32歲病逝於日本橫濱。那年,六姑媽滿打滿算才不過23歲。

“我大病一場,有心隨他駕鶴西歸,可你奶奶不許,她最疼愛的子女就是我和你爸爸,她要我好生想一想孝道,我一想,就勉強活下來了。”六姑媽是典型的孝女,她不忍傷了母親的心,讓她白發人送黑發人。

抗戰時期,六姑媽為了逃難路上少受些拖累,將十幾箱貴重的衣物和字畫寄放在一位好友家中,這位好友還是汪姑爹的親戚,想來是可以信托的。可是到了戰後,對方借口說衣物和字畫全被日本兵擄走了,一股腦兒賴得幹幹淨淨。此前數年,大火將長沙焚為赤土,我家的大宗祖業付之一炬,連塊磚瓦也沒撿回。家道式微之後,六姑媽洗淨鉛華,做些湘繡幫補家用。其間也常有人上門提親,她總是甩出一句直頂喉嚨的硬話將媒婆打發出門:“母親在,我就一門心思做個孝女,是不會嫁人的。”再後來,長沙解放了,湘繡由專門的部門來管理,六姑媽的作品漸漸沒了銷路,她就幫我大伯打理家務,閑時她還是忍不住技癢,刺繡些手帕、枕套之類,作為禮物送給親友,沒有人不歡喜,沒有人不誇她針功神奇,她報之一笑,並不掩飾自己內心的得意和快意。

“文化大革命”開始後不久,我大伯“畏罪”自殺了,六姑媽處變不驚,沒怎麼落淚。她極有見地,對我父親說:“死者已得到解脫,活著的人還要吃不少苦頭,就把眼淚留給自己用吧。”到了1968年,不知何方神聖令箭一揮,我們全家就得下放華容縣東山公社,六姑媽也在其列,她近乎賭氣說:“我都快60歲的人了,不想去農村養豬種菜,要死就死在長沙。”她急中生智,想出一個留城的絕妙辦法,輾轉托人物色到湘運公司一位姓王的黨委書記,願去他家當保姆。我父親對六姑媽認矮服低的做法十分生氣,他跺著腳又叫又吼:“我們王家再窮再背,也沒有屈身去當下人的先例。六姐,你去華容養豬種菜比當下人強100倍!”六姑媽神色不變,口氣卻略微有些傷感地說:“先前,我們家有錢有勢,沒少使喚下人。平心而論,都是父母所生,憑什麼我們就隻能做主子,別人就隻能做下人?再說,今時不比往日,王家已經‘水落三丘’,我去當別人的保姆,也算是還一還宿債吧。”

她這保姆一做就是二十多年,帶大了王家的一個寶貝兒子,教他讀書上進,教他尊重父母親友,教他愛整潔……樣樣都教得極好,那男孩叫她奶奶也叫得極親,男孩的父母則對六姑媽尊若高堂,這令六姑媽尤其感到欣慰。有一次,六姑媽對父親說:“年輕時,有一個姓陳的算命瞎子算定我將來膝下荒涼,而且晚景淒苦。前麵算他講對了,我沒生下一兒半女,後麵就未必然。”從年輕時做參讚夫人到老年當保姆,按照常人的眼光看去,明擺著境遇一落千丈,陳瞎子說六姑媽晚景淒苦也不為錯,但人性中還有善良,還有愛,還有彼此相濡以沫,還有其他美德,消解了窘境中苦楚的滋味,最終六姑媽“給別人開升降機”也同樣獲得了幸福,體現了自己的價值。

有時我想,如果當初六姑媽隨同我們全家下放到華容山區,說不定她跟母親一樣積勞成疾,早已客死異鄉。她有她的主張,她選擇了不同的路線和不同的活法,放下了自己曾是大家閨秀的尊嚴和高傲,去當保姆,反而曲徑通幽。人生有許多波詭雲譎,唯有智者能夠撥開迷霧,見到久違的光明。

六姑媽說做人就跟坐升降機差不多,她沒有什麼可遺憾的,無論早年榮華還是晚年平淡,都活得實誠,她那二三十年代大家閨秀的天然素質從未喪失分毫,樸素、嫻靜、雍容、大方、明快、果斷,富於同情心和理解力。這是我曾經認識的六姑媽。

讀懂生活的人,是真正的智者。花開花謝,雲卷雲舒,選擇一份執著,懂得取舍,人生的風景會更絢麗。

人的一生充滿不定數,六姑媽生於亂世,家境顯赫,注定要度過不平凡的一生。早年的榮華,中年的平凡,老年的平淡,這些驟變六姑媽皆寵辱不驚,她生活得特別踏實不浮躁。帶著一份智者的釋然、豁達,像一株挺得直直的莖稈,不管大自然的天氣如何,依然不放棄翌日的晨暉。生活在動蕩的歲月裏,六姑媽有執著有抉擇。她固守一份已逝的愛不惜孤獨終老,麵對生活的捉弄她自我救贖,“給別人開升降機”體現自己的價值,體現人生的意義。也許我們會覺得六姑媽一生坎坷,尤其晚年孤獨淒苦,仔細想想,也許並非這樣,不同的抉擇有不同的境遇,風景也不同,得失更不同。

(王開林)

幸運幣

我曾和奶奶來到爺爺的墳前,栽種了一些風信子草。那天春光明媚。奶奶用大剪刀把草修齊,使墓碑上的名字不被遮住。她用匈牙利語輕輕地對爺爺說著什麼,然後又低聲為他祈禱。

我幫奶奶除去雜草。我問奶奶,墓碑上可否坐得。她說用不著客氣,那是爺爺的家,有一天也會是她的家。她的名字——珀珥——早已刻在了那塊花崗石上。奶奶是位虔敬之人,她已身心疲憊,她說自己正等著上帝召喚。

我們在父母親離婚之後都跟著奶奶生活。每當夏夜降臨,奶奶總是坐在前麵走廊上的一張搖椅裏,聽蟋蟀鳴叫。她會一邊用鉤針編織手巾,一邊講蟋蟀在說什麼話,那些故事使我和妹妹十分開心。

我們在屋裏睡覺時總要用匈牙利語一起背誦一段禱詞,遇到我不會發音的詞語,奶奶就耐心地重說。奶奶性格堅強,但很慈善,麵帶微笑,和藹可親。她早就腿腳不便,用上了拐杖,步履維艱,走路時總是小心地望著腳下。

那年春天祭掃墓地的時候我才六歲,因為我們先去過教堂,所以我穿的是禮拜服——一件帶圓點花紋的裙子,後麵打著蝴蝶結,腳穿白色短褲、外著亮黑的皮鞋。我故意拖著腳,鞋尖踢著鞋跟,在低矮灰暗的墓石間走動,“腳下留神!”奶奶告誡我。我確實需要訓斥,因為我總是在前頭亂跑,根本不在意腳下的障礙物,這就難免跌跤,膝蓋和肘上的繃帶便常常是我心不在焉的明證。

奶奶告訴我的時候總是一字一頓,不厭其煩,那深沉之語,仿佛是人生之旅的燈塔。但我則以為那是大人在故意管小孩,所以常常裝著沒聽見,依舊在前頭跑著耍著,不過我通常還是要轉回她身邊的,就像那天一樣。

或許正是因為這樣走路,才使得奶奶格外能發現一些小錢幣。

就在那個不尋常的禮拜日。奶奶發現了一枚硬幣,那是在一座墳前剛割下的草裏發現的。錢與泥土、草混在一起,已失去光澤,變得灰暗,要不是奶奶提醒,我就從它旁邊踏步而過了。奶奶停下來,用拐杖輕叩著說:“看看那兒!”那語氣好像我們遇上了寶貝似的。“這是一枚幸運幣,把它撿起來。”

那時我很小,非常迷信神魔,於是就撿了起來。

那天是我頭回聽說“幸運幣”,說“幸運”是因為隻有你發現了它們而別人從未發覺。它們仿佛是些小小的禮品,是天賜之物,奶奶這樣認為;當你撿到一枚幸運幣的時候,你應該這樣說:“幸運幸運,降我好運,我心之誠,此物為證。”

奶奶低聲祈禱,她的聲音柔和悅耳——這種和悅之聲過去常常是一種輕吟低唱,使人蜷縮在奶奶的懷裏進入夢鄉。聽著奶奶的教導,我覺得奶奶仿佛是感應到了天地萬物之奧秘。

“許個願吧,”我俯拾幸運幣時奶奶說,她還叫我把自己的願望保密——好像你吹滅生日蠟燭或對著星星許願時所做的一樣,“把幸運幣收好,總有一天會心願成真。”

我看著手裏的魔物,重複著那些咒語,心潮立刻湧向那些我所渴望的事情上:我想學會騎兩輪車,我想扔掉掛在衣櫥裏的帶圓點花紋的裙子,我想在禮拜日穿旅遊鞋而不穿那亮黑的皮鞋。奶奶笑了,好像她已看透我的心思,她說:“要保證那是你真誠的願望。”

春日融融,我在墓地裏默默祈禱——壽比南山鬆不老,奶奶!

“幸運幣要久留,”奶奶說,“因為有的願望要過好久才能實現。”盡管那樣,我知道奶奶的話仍有道理。我把幸運幣塞到鞋坑裏,這樣就萬無一失;回家時則放在枕頭下,安然無恙。

那年九月,奶奶去世了。那天晚上,屋裏似有異常之兆,我輕輕爬下床,拿出那枚和奶奶一起發現的幸運幣。它珍藏完好。我把它緊緊握在手裏,我知道過去對它寄托的願望將難實現;我知道從那一天——去墓地的那個禮拜日起,也將有一天會去祭拜奶奶。

舉行葬禮那天,我發現了另一枚幸運幣。“這樣的日子我能交好運?”我心中茫然,想不去撿它,但我想起了那天在墓地裏奶奶用拐杖叩著幸運幣的情景,我記得,陽光照在我的臉上,新割下來的草清香四溢,花崗石嵌在墓前。現在,這就是奶奶的家了。

我撿起幸運幣,塞進我的黑皮鞋裏,收藏了一天,從墓地回家後,我把奶奶的茶杯從碗櫥裏取出,把幸運幣放在茶杯裏,然後把茶杯置於我的床頭櫃上。

現在,幸運幣仍珍藏在我身邊,其實,我已收藏了數千枚。我能發現它們,是繼承了奶奶的第六感覺,這些幸運幣,裝滿了我的花瓶、首飾箱、塑料袋和錢包,裝滿了食品罐、餅幹盒、咖啡聽和瓷杯。

我甚至用幸運幣作為處事依據。通常在我遇到麻煩或有要事定奪之際,幸運幣預示著我祈求的小小奇跡。它們使我深信:我無力企及的目標也終將如願。

奶奶說,幸運幣是天賜之物,而我則覺得,幸運幣是奶奶的饋贈。奶奶仿佛在注視著我的生活,仿佛在鼓勵我:“很好。艾琳!”她用匈牙利語叫我的名字:“你會通過它獲得成功。”

或許我寄予幸運幣的第一個願望確已成真——奶奶並不曾離去,每次我撿起幸運幣的時候,我都想起她,我看見奶奶斜依拐杖,老態龍鍾,目視雙足,我聽見了奶奶的聲音,那是她喚我入睡的催眠曲,還有在靜夜裏清晰可辨的匈牙利語的祈禱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