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那幾天中,家裏人告訴我,院子裏的那棵桂花樹,那棵跟我公公聊了一輩子天的桂花樹枯死了。
一九九八年八月二十二日上午十—點多,他終於不願意再跟機器作戰了。熒屏的畫麵歸零。
過了幾天,在替公公整理東西的時候,發現了一個用過的牛皮紙袋,上頭寫著“劉若英小朋友收”。旁邊公公還用毛筆附加寫上“代若英孫女保存之郵票一九七一年’。我都忘了自己曾經收集過郵票。打開來看,全是一些完完整整一套一套的舊郵票,還有幾張我在讀幼稚園時老師發的隻有手掌般大的,上頭印著“獎”的紙片。所以將軍公公畢竟不是無時無刻隻有民族大義,孫女也是很寶貝的。望著這幾個簡單的毛筆字,我仿佛不意窺見他堅毅的軀殼裏那柔情的心靈。而牛皮紙袋,每一個珍惜使用的紙袋,原來可用來包裝他無微不至的心意。
我帶著這份再珍貴不過的牛皮紙袋走出門,看見那棵確已枯掉的桂花樹,竟聞到撲鼻的桂花香。隻是,今年滿溢的香氣不再出自院子的桂花樹,而是從更深更遠的地方飄過來,穿過千山萬水,從我公公所在的地方飄過來。
([台灣]劉若英)
三分錢的朵拉
外公去世後,外婆朵拉從費城來這裏和我們同住一周。我對外公外婆的了解不多,特別是外婆。彎腰曲背的外婆,有一張遍布皺紋的活像葡萄幹的臉。當媽媽要我親吻她時,我縮在一邊,心裏還有些怕她。她從早到晚圍著一條褪了色的舊圍巾,穿著一套不合身的舊衣服,像一個影子似的在家裏走來走去。很難相信,我那充滿魅力的媽媽會是她的女兒。
‘媽媽和爸爸上班的時候,你要在家好好照顧外婆,和外婆玩,逗外婆開心。”這是媽媽的命令。這會兒正是暑假,想到不能和小夥伴們在一起玩,我心裏老大不愉快。但是,不就是一周嗎?我想我還是能熬過去的。
第一天早上,外婆把自己重重地扔進藤椅裏,百無聊賴地坐在那兒。我自信有了精神準備,我們家每個人都喜歡玩撲克,我說:“咱們來玩撲克牌吧!”她聳了聳肩,把牌推開,用依地語說:“我不玩撲克。”
“外婆,我的依地語不好,您能用英語跟我說嗎?”
她輕蔑地哼了一聲,然後說道:“你應該學會。”
唉,這會是漫長的一周。
我不再和她說話,拿起了自己喜愛的喜劇連環畫,自顧自地看了起來。從眼角望過去,我看見外婆在一張紙片上用希伯來語寫著什麼,她的鼻尖幾乎要碰著鉛筆頂端了,我很想知道她背著我在寫什麼。
一周就這樣過去了。在最後的那天早上,我看見外婆在媽媽的衣櫥裏翻找。媽媽站在她身後。外婆用依地語說了幾句嚴厲的話,把媽媽最好的衣服拿到了樓下。
“她說什麼?”我想知道。
“她說我的衣服太多了。”
我知道媽媽根本沒有太多的衣服。爸爸拚命幹活,隻為我們家掙得僅能果腹的麵包。我很高興,外婆終於要回去了。
在送外婆回費城的車上,我悄悄地向媽媽告外婆的狀,媽媽很快就不耐煩了。“你應該尊重外婆!”她厲聲說道。我趕緊閉了嘴。
到費城後,我宣布說,要找表兄玩,向他展示我用自己的錢買的費城職業壘球隊的帽子。
“不行,你還有事兒,你得幫外婆做生意。”什麼生意?
這時,外婆已經拿了媽媽的衣服消失在她的房子裏。她再次出現的時候,手裏拿著一個舊布挎包。媽媽將它遞給了我:“貝特,幫外婆背著這個。”
我和外婆走了三個街區到了格拉德大街,這裏是猶太人聚居的社區。沿街都是小商店,用金色的字母裝飾著櫥窗。打扮得花裏胡哨的結實的木製推車上,堆滿了各色貨物,沿著人行道一字兒排開。這裏人頭攢動,討價還價之聲不絕於耳。
一個攤主叫住了外婆:“嘿!朵拉!這些天你到哪裏去了?我說最近怎麼沒人來和我過不去了呢?”然後他向街對麵的攤主叫道:“嘿!莫易西!三分錢的朵拉又回來了!你得好好看住你的錢包。”
我把自己的壘球帽拉得低低的,希望沒人能猜出朵拉就是我的外婆。她正忙著在一個賣舊衣服的推車上翻找著。她拽出了一件成色還挺新的,比她自己的身材大得多的舊衣服。
“多少錢?”她用依地語問。
矮胖的攤主摸著自己的胡須,知道自己得準備迎戰了。“你想要的話,朵拉,我隻賣二十五分。”
外婆瞪了他一眼,伸出了三個指頭:三分錢。
“哎,朵拉,我要失去我的房子了,我的孩子得挨餓了。但是我還是給你優惠價吧。”他伸出了八個指頭。外婆麵無表情地盯著他。攤主舉起了雙手,投降了。“再拿上這個吧。”他生硬地說,舉著一件女士連衣裙,“也許這可以使你少到我這裏來幾次。”
外婆以勝利者的姿態抽出錢包,拿出三分錢,數了數,遞到攤主的手上。她示意我打開舊布挎包,把她新買的衣服塞到媽媽的衣服上麵。隨即頭也不回地向莫易西的鞋攤走去。五秒鍾以後,她舉著一雙結實的女鞋,伸出了三個指頭。
莫易西臉上不耐煩的神情變成了憤怒:“這是我最好的一雙鞋,最低要價得五十分!”
“胡說!”外婆尖聲叫道,她的三個指頭在莫易西麵前晃動。我幾乎想躲起來。但是莫易西突然大笑起來。
“好,好,朵拉,今兒我沒有時間和你討價還價,這雙鞋三分錢賣給你啦,再給三分錢買上這雙昂貴的鞋吧。”他把一雙漂亮的童鞋遞給了外婆。
外婆就這樣繼續著三分錢東西的瘋狂購物,直到花光了身上所有的錢。我已走得筋疲力盡,舊布挎包越來越重,我隻好用兩隻手吃力地提著它。快點吧,我唯一想做的事隻是給表兄展示一下我的新壘球帽。但是,我們還有最後的一站。
我跟著外婆來到了一間小辦公室。這裏隻有一張辦公桌和一個叫艾比的工作人員。“朵拉,我們都很想念你。這些天你上哪兒去啦?這小家夥是誰?”
外婆用依地語回答:“我女兒的孩子。”
“啊,原來你是朵拉的外孫子。”他向著我微笑,“你一定為你的外婆感到驕傲,你知道,她在這一帶可有名了。”
“是的,我知道。”我不耐煩地嘀咕道,“他們叫她‘三分錢的朵拉’。”
艾比轉向外婆:“啊,朵拉,今天你為我們帶來了什麼?”
外婆費勁地提起挎包,艾比從辦公桌後麵跑過來幫忙。外婆從挎包裏一件一件地往外拿東西。每拿出一件,便把它整整齊齊疊好。然後,她把在我們家時寫好的紙條一一拿出來,在每一堆衣服上都放上一張。
“她在幹什麼?”我問艾比。
“這些紙條上寫著需要幫助的人的名字和家庭地址,我們要把這些衣服照地址給他們送去。”
“她把所有的衣服都給出去嗎?”
“是的,我們這裏是猶太人救濟中心。”
我的臉一下子發起燒來,我感到羞愧難當。難怪格拉德大街上的所有人都和她開玩笑,然後把他們最好的東西給她,而且幾乎到了不收錢的地步。原來,“三分錢的朵拉”所做的“生意”是慈善事業,那攤主都是她的“合夥人”。
我把自己珍愛的新壘球帽脫下來,把它遞給了外婆。她抬起頭來,疑問地望著我,用依地語問:“什麼?”
“我想把我的這頂帽子也給你做生意。”
外婆的眼睛突然一亮,她緊緊地擁抱了我。我也緊緊地擁抱著外婆,用我知道的唯一一句依地語對她說:“我愛你,外婆。”
“我也愛你,貝特。”她在我耳旁悄悄地說。
媽媽曾經告訴我,外公生前極其慷慨大方,樂善好施,這樣做,他感到很愉快。在他去世的時候,口袋裏隻剩下六分錢。我想,外婆將會剩得更少,她會感到更加愉快的。
([美]貝特·克拉姆帕斯)
那一天,我終於讀懂了愛
那已經是很多年前的事了,我上四年級時的第一個星期。那天放學之後,我從學校出來,沿著聯合大街向市中心的我爸爸的修鞋店走去。然而,在到達他的修鞋店之前,伍爾沃斯連鎖店的櫥窗像磁鐵一樣吸引了我的目光。櫥窗正中顯著的位置上擺放著一個紅色格子花呢的書包。書包上那紅色鮮豔的塑料手柄在秋日明亮的陽光下閃爍著絢麗多彩的光芒。書包的前麵是一個嵌入式的鉛筆盒,它的開口處鑲著一條有著黃色拉環的拉鏈。我靠近櫥窗,把臉貼在玻璃上,以便能夠看清楚它上麵的那兩個扣環。它們也是用那種紅色鮮豔的塑料做的,而且它們被恰到好處地安裝在書包的蓋子上。如果我能有個這樣的書包,那我不也就像珍妮特和我們班上其他女孩子一樣了嗎?我想到。但是,我知道那是不可能的,我爸爸從來都沒有說過要給我買這種書包。
想到這兒,我氣憤地從肩頭把我的那個褐色的書包滑下來,然後使勁將它摔到我前麵的人行道上。在這明媚的秋陽下,這個皮書包一點兒光澤都沒有,而書包上那黃銅做的扣環也是那麼黯淡,沒有一絲閃光。此刻,它就這麼靜靜地躺在人行道上,像一頭又老又醜的母牛,橫亙在我和櫥窗裏的那個紅色格子花呢書包之間。我的書包是爸爸自製的。
然而,無論我怎麼苦思冥想,也想不出一個合適的理由對爸爸說我不想要他給我做的這個書包。最主要的,那個紅色格子花呢書包要3.98美元一個,我想我們可能買不起。
第二天早晨,當我醒來準備去上學的時候,我感到非常為難。因為今天,珍妮特邀請我們班級所有的女孩放學後到她家裏去喝下午茶。在這之前,我不僅從來沒有喝過下午茶,而且也從來沒有去過珍妮特的家裏。我不想背著這個破書包去她家裏。在我們班裏,她是一個很討大家喜歡的女孩,而且,她還擁有我們每一個人想要的任何東西。不僅如此,珍妮特還擁有一頭漂亮的金色鬈發,她住在郊區的一棟單門獨院裏。她的爸爸在一家大公司裏工作,而且還有自己的辦公室。珍妮特也有一個從伍爾沃斯連鎖店買來的配有鉛筆盒的紅色格子花呢書包。
那天上課的時間好像特別長,沒有盡頭似的。終於,好不容易熬到了放學,我們八個女孩一起來到了珍妮特的家裏。哦,這一趟我真是不虛此行,大開了眼界。她的家比我所想像的還要漂亮。看著她家豪華的裝飾,我感到就好像是在拜訪一位公主似的。
珍妮特的媽媽端著一個銀質的茶壺,幫著她為我們倒茶。而我們則幾乎都在等待著吃餅幹呢。就在這時候,門開了,珍妮特的爸爸走了進來。
“嗨!爸爸!”珍妮特張開雙臂向他跑去迎接他。他沒有看珍妮特,隻是心不在焉地用手輕輕地拍了拍她的頭。“哎,別把我的衣服弄破了。”他一邊說一邊向後退了一步。
“哦,嗯,對不起,爸爸。”珍妮特說,“您想見見我的朋友嗎?”
“我沒有時間。”他不耐煩地說,同時,打開公文包,從裏麵掏出來一摞報紙。
“凱瑟琳,”他對著珍妮特的媽媽粗魯地問道,“我們家今天要幹什麼?”
他指的是我們。
“羅恩,”珍妮特的媽媽道歉說,“我知道你想說什麼——不過,請原諒這些女孩子們。”她說著離開了餐廳走進廚房。
頓時,這間漂亮的餐廳成了珍妮特父母爭吵的回音室。
“你應該知道,我回到家裏喜歡安靜。”珍妮特的爸爸嚷道。
“是的,我知道,但是,這一次,我認為你不應該介意。”珍妮特的媽媽爭辯道。
“如果我回到家裏沒有一個和睦安靜的環境,又怎麼能夠指望我養家掙錢呢?我想讓那些小孩立刻離開這兒!”
接下來,珍妮特的媽媽就沒有作聲了。然後,廚房的門“砰”地一聲關上了,並且,我們聽到沉重的腳步聲向樓上走去。
一會兒,珍妮特的媽媽回到了餐廳。“姑娘們,我非常抱歉打斷你們,”她低著頭,眼睛不敢看著我們任何一個人,滿懷歉意地說,“現在,大家趕快把餅幹吃完,然後你們可以到珍妮特的房間裏去玩,等你們的父母來接你們。”
於是,我們隻好默默地吃完餅幹喝完茶,然後又默默地走到珍妮特的房間裏去了。珍妮特的床上蓋著鑲有荷葉邊的床罩,窗戶上掛著帶有皺邊的落地窗簾。不僅如此,她還有一台電視機、一台收音機和一台電唱機。長那麼大我還從來沒有見過這樣的房間——真是太漂亮了。
看著看著,我又想起了自己的房間——在我那個牆上塗著廉價的、略有點晃眼的粉紅色油漆的窩裏,地板上鋪著破爛不堪的油布,家具也都是別人用過的舊家具。我環視著這裏,幾分鍾前,我還對它豔羨不已,而現在隻讓我感到畏懼。
我的思緒不禁又回到了那個下午。那天,當爸爸伸出雙臂緊緊擁抱我的時候。他身上的粗布圍裙把我的臉都磨疼了,想到這,我不禁抬起雙手揉搓著我的臉頰,我又想到了那塊蘋果卷餅,爸爸每次隻買一塊給我吃,而他自己卻從來都不舍得吃一口。而且,不論他每天有多少鞋子要修理,他總是要抽出一些時間和我說話,對爸爸來說,我好像是最重要的人。他總是慈愛地看著我,問長問短。
這時,我的目光正好落在了珍妮特的那個紅色格子花呢書包上,它正放在白色的寫字台上。我情不自禁地伸出手去,滿懷羨慕地撫摸著那個漂亮的紅色塑料手柄。但是,我突然發現,它的上麵布滿了一道道劃痕,不僅如此,那用來固定背帶的鉚釘也因為書籍太重的緣故而被拽了出來。仔細想來,這個書包,其實就像珍妮特的生活一樣,並不是那麼完美。
就在那一刻,我突然非常想回到家裏去。我想和我的家人們一起圍坐在廚房的桌子旁,大家一邊吃著硬皮麵包,一邊開心地笑著,聊天兒……就這樣,我一邊想著,一邊焦急地盼望著爸爸快點兒來接我。
許多年過去了,我仍然珍藏著那個破舊的皮書包。愛,不是來自於銀質的茶壺裏——當然,也不是來自於紅色格子花呢的書包上。有時候,它卻來自於一間不大的房間,來自於一塊特意準備的蘋果卷餅,當然,也來自於那個自製的褐色的皮書包上——因為,那上麵的每一針每一線都是用愛縫起來的啊!就在那天,我終於明白了,爸爸對我的愛就像他用來給我做書包的那塊皮子一樣堅韌,一樣真實。
(卡倫·奧菲泰莉蒹葭蒼蒼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