喝出了一路的笑語暢談,喝出了滿地的血流如注,喝成了人生快事,也喝成了半生糾葛。
江氏與神殿和巫族都不一樣,他們不收弟子,不招門徒,居於山野之間,單脈相傳。
既不問世事,也不愛繁華,清心寡欲得很,講究的是個閑適自在,追求的是個修行清靜。在神殿和巫族數百年的水火不容,你死我活之下,他們倒是出塵世外,悠然逍遙。
說白點兒,就是個散人玩家,隻是這散人玩家道行頗深,不管是神殿還是江氏,提起江氏的時候,都得掂一掂分量才行。
那時候的江非還很年輕,心思簡單通透得很,隻追求大道,提升自己。沒有修煉成置他人生死苦難於不顧的老精怪,也沒有一番要跟神殿不死不休的勁頭在。
年輕的他還有一雙,溫柔看穿人間悲歡的清澈眼睛。
說實話,他們三個不太適合做朋友。
朋友這東西,大抵是要誌趣相投,心意相通的,至少至少,也得是有個共同的觀點。
但他們沒有。
奚若洲站神殿,寧知閑挺巫族,江非覺得江氏才是正道。
矛盾非常尖銳,立場極其分明。
宛如粉黑大戰,撕起來那是血雨腥風,吵得恨不得刨了對方祖墳,罵架能直接罵上熱搜的那種。
可怪就怪在,他們除了日常辱罵對方所屬勢力之外,喝酒卻挺能喝到一處的,大概是因為他們三,酒量都挺好吧。
有一天晚上,江非睡不著,起來散步,流水般的月光下,他聽到了一陣低語,自他頭頂傳來的。
奚若洲跟寧知閑兩人躺在屋頂上,看著星子眨眼,銀河倒懸,寧知閑問:“江南是什麼樣子?”
奚若洲雙手枕著腦袋,笑著說:“很美,小橋流水,楊柳依依,吳儂軟語,才子佳人。我最喜歡看河邊漿洗衣物的浣娘,她們站在柳樹下的青石上,挽著衣袖,白生生的胳膊,水嫩嫩的手指,一邊唱著歌,一邊揚著衣物拋入河水中,濺起的水花會落在她們的臉上,她們的孩子會在河裏捉蝦尋蟹,歸來的男人們遠遠喊著他們的娘子,那是我覺得,江南最美的樣子。”
寧知閑看著奚若洲的側臉,好像天上的銀河悉數落進了奚若洲的眼裏,泛起了溫柔的漣漪,他清雅溫潤至極的聲音說著些什麼,寧知閑已經聽不太清,隻記得江南很美,小橋流水,才子佳人。
自此一生,寧知閑再也沒有見過,比奚若洲更好看的人。
“奚若洲,你娶我吧。”那天她說。
奚若洲轉過頭,對上寧知閑的眼睛,不知道他想了什麼,他隻是看著寧知閑很久很久,明亮漆黑的瞳仁裏倒映著的,是寧知閑正芳華傾世的皎好麵容。
但最後,奚若洲隻是眨了下眼,笑得溫柔,刮了一下她的鼻尖:“你怎麼這麼不知羞的呀?”
“不娶就不娶,我還看不上你呢。”
寧知閑生氣地轉過身,指著天上的星辰:“你們神殿不是會算星象嘛,你教我吧。”
“好啊。”
“這麼輕易就教給我的嗎?”
“教不教是我的事,能不能學會,可就要看你的天賦了。”
“你看不起誰呢!”
奚若洲笑出聲,但不知為何,他笑著笑著,眼底隻剩下落寞。
而站在屋簷下的江非,看了看手裏買的一管玉簪,彎唇笑了笑,催動內力,那碧玉做的簪子,在他掌心化為粉塵,消散在這滿夜的星光裏。
他奉家師令,來看一看這人世,看一看神殿,看一看巫族。
神殿隻手遮天,天下獨尊,巫族安於一隅,根底深厚,要去看一看他們是不是對的,到底擁有了強大力量的人,是不是該培養信徒,占山為王。
還是說,應該像江氏這樣,藏起力量,不亂天下,不動人心,不惑君王,隻修己身。
江非曾問奚若洲,“修行不是自己的事嗎?為什麼在你們神殿和巫族裏,修行是為了攀登權力的高峰?你們是為了欲望在修行嗎?”
奚若洲那時候轉動著手裏的酒盞,反問:“當你擁有了足夠強大的力量,不是想著去庇佑弱小,而隻是為了自己趨吉避凶,延年益壽,不同樣是欲望嗎?隻不過,你們的欲望是自私自利而已,的確不會危害世人,但同樣,無益於世人。”
“神殿便有益於世人?”江非笑道,“終歸到底,神殿的根本,還是在人,是人就會自私,就會有無法滿足的貪妄。若神殿之人俱為天下而舍己身,豈有諸多禍事,皆因神殿而起?”
“說得在理,但我不聽。”奚若洲笑著碰了一下江公的杯子,很是無賴。
江非搖頭苦笑,他很難從奚若洲嘴裏聽到幾句有用的話,許多時候他兜兜轉轉說一大籮筐,其實根本什麼也沒講。
而每到這種時候,寧知閑都會覺得極其無聊,由著他們兩個爭道論理說上半天,她就悄悄貪杯,喝得酩酊大醉。
他們是怎麼走散的呢?
是在那場看似不經意的災難中吧?
他們爭執不下,分不出神殿巫族和江氏到底哪個更高一籌,奚若洲便提議,咱們來做個測驗,如果一個地方,同時存在數種教義,他們會怎麼樣。
江非那時不明白,他真的以為,奚若洲隻是想看一看,誰更高明,誰能得到更多信徒,誰能成為主宰。
其實不是的,奚若洲用意不在於此。
當他明白的時候,已經是很多很多年後了,那時候,他們都成了老人。
那天之後,奚若洲就走了。
走的那天,下了一場初雪,他們坐在湖心小築裏又喝酒,寧知閑說,奚若洲,我埋一壇酒在這裏,你要是想娶我了,就把這壇酒起出來。
但奚若洲隻是笑笑,喝盡了杯子裏的酒,掠水而去,再未現世。
不多久,就聽說神殿的神樞病逝,他成為新的神樞,成為尊者,成為了這片大陸上,至高至偉,至無上的存在。
聽到這個消息時,江非笑了笑,他知道,奚若洲殺了神樞。
是的,奚若洲殺了神樞。
他是第一個弑神的人。
奚若洲一直都記得,當他走進神樞的書房,麵對著那位待他一向仁慈寬容的老人時,內心的掙紮和痛苦。
那天,老神樞見到他,還笑著問,怎麼樣,此番雲遊有何收獲?
他問老神樞:“尊者,神殿是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