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神樞抬頭看他,眸光如晦。
“若洲,你迷失了。”
“不,我是看清了。”
老神樞死在他掌下的時候,眼中並未有太多震驚,他像是早就料到會有今日一般。
他拉著奚若洲的手,說:“你不配成為神樞,你是,殞神之人。”
奚若洲跪在他的屍身前,整整一夜,卻沒有掉一滴眼淚。
那一年,奚若洲,二十一歲。
天下間能尋出幾個在二十一歲年紀的時候,就有如此膽魄的人?
後來,他就成為了世人所仰的新神樞,接過了那柄古拙又華貴的權杖,在全天下的人都等著他帶領神殿走向新的高度,新的輝煌時,他卻將權杖放起,避世歸隱,五十年整。
寧知閑也等了他五十年。
寧知閑一直不懂,奚若洲擅衍天象,在她和奚若洲共看銀河倒懸的那個晚上,奚若洲就已算到了此後百年的天象。
而那場他在村莊裏做的測試,不過是他最後的掙紮。
當紅色的血光籠罩了那個村莊,他就知道,他的掙紮是無用的,天意如此。
天意如此。
江非後來也離了北境,回了家中,心再不靜,思再不純,那雙清澈的眼睛裏有了雜念,他知道奚若洲殺了老神樞,卻不明白他為何要殺——彼時的江非還是太年輕,看不穿奚若洲自那時起就布下的覆天之局。
師父拂袖,你去吧。
江公拜別家師,踏遍天下,再尋不著一個好的酒友。
後來他掐指算一算,看到了朔方城,看到了王家,於是他叩開了王家的大門,走了進去。
江非他的確不明白奚若洲為何殺老神樞,但他感受得到,奚若洲在做一件極其危險的事,也就是他現在作為神樞,帶領的神殿在行危險之事,他隱約覺得,他應該要站出來,否則天下必將大亂,奚若洲他會塗炭生靈。
他沒有猜錯,奚若洲何止大亂天下,塗炭生靈這麼簡單啊?
在閑極無聊的午後,江非坐在梅園裏,時常會想起那年的大雪,想起寧知閑一襲紅衣,像極了雪中怒放的紅梅,想起那天那個村莊的血光四起,想起奚若洲的眼中第一次露出哀涼的神色——他總是風流瀟灑,眼帶笑色的,鮮少外露那樣的情緒。
江非從來都清楚,在他們三人之間,奚若洲是最難測之人,天賦奇高,智慧奇絕,別看他總是一副風流孟浪的樣子,他的袖裏乾坤,天下無人可及。
他從不將奚若洲看成敵人,雖然他們也不能稱之為朋友,他隻是覺得,這個人,太難看懂了,沒有人能預測,他會做什麼,要做到什麼程度。
萬萬沒想到,他會做到這樣的程度。
以天下為棋,以世人為子,算盡諸天諸地諸神諸人,一個也不放過。
包括他自己,包括寧知閑。
真是個殘忍的人啊,連寧知閑也未放過,怎麼狠得下心的?
有一年,他突然出現在王家,說是拜訪老友,然後帶走了王抈。
江非不懂,王抈有何特別之處,會得到奚若洲的青睞,千裏迢迢跑過來將他帶走,成為了名震鳳台城的抉月公子。
於是江非便算,算了好些年,險些連命都搭進去,算到了一點天機。
他以為是自己算到的天機,其實,是奚若洲故意露給他的。
那一點天機,就是方覺淺,或者說,就是星伶。
奚若洲讓他算到,星伶是王輕侯此生之劫,非死不可解。
奚若洲讓他送王輕侯入鳳台城,遇方覺淺。
奚若洲讓他扶王啟堯,壓王輕候,成踏腳石,逼王輕候走上極端。
奚若洲讓他以為他在逆天而行,卻不經意間走上他鋪好的路。
他的這位老友,世間第一人。
自己天賦不如他,布局不如他,就連心狠也不如他。
他舍得葬送方覺淺一生,自己卻舍不得見王輕候永世淒苦。
所以他要對王輕候說,小公子,別恨我,別恨任何人,老朽不曾騙你,你是天下第一善卦,不要沉於舊恨,王家的老幺啊,我們對你的那些偏愛,不是作假。
他生怕真的毀了王輕侯一輩子,在絕情了那麼多年之後,他的良心再受不了這等挫磨,泣聲哀求著王輕侯,放下。
其實說來,他待王輕侯,真的是很不同的。
王輕侯很像年輕時的奚若洲,江公有時候看著他,都會恍惚。
同樣看似多情實無情,同樣心狠寡恩多刻薄,同樣擅識人性弄人心,同樣為了達到一個目的,不擇手段,無所不用其極。
當然了,也有同樣的好皮囊,會說同樣好聽的廢話。
甜蜜蜜美滋滋地柔情話語裏,每一處都是凜冽殺機。
所以江非很能理解寧知閑後來對方覺淺的偏袒,在王輕侯身上,實在是太容易找到奚若洲的影子了,寧知閑卻不願意世上再有一個奚若洲,再多一個寧知閑,再等一個五十年。
但就算江非再怎麼待王輕侯不同,卻也不會允許王輕侯走到最後,他不該是君王,就像奚若洲不該是神樞一樣。
奚若洲是弑神之人,王輕侯便要成屠王之輩。
一個翻天,一個覆地,顛倒出一個新乾坤,留待幹淨的人,掌乾坤。
陰豔無數次地問他,師父,你為何對小公子如此狠心,你送他走上這條路,卻也要讓他死於路的盡處,獻身祭奠,你便不會心有不忍嗎?
江非便會看著陰豔那雙清澈的眼睛,憐愛地摸一摸她的頭發,告訴她,都是殉道者罷了。
殉的是人,成的是道。
他們將一個接一個地死去,且毫無怨言,如果你看懂了那一年血光四起的村莊前,奚若洲的眼中的哀涼,便會明白,他們早就該作曆史的塵埃,舍一把老骨頭作泥土,養一朵新生的花,開出芬芳。
等到天地俱寂,紅梅落盡,年輕時相遇的三個人,至多會再喝一次酒,說一聲,今日的酒,當真香醇。
一釀五十載,血淚浸白骨,豈敢不香醇!
也一如那個星河倒懸的夜晚,他們會在屋頂上看星星,聽奚若洲描繪江南的美人,奚若洲是說的人,寧知閑是聽的人,他是窺的人。
隻是無論過去多少年,江非他始終都記得,那年雪原上,一襲紅衣,如紅梅怒放的那個身影。
一念半生過,相思化作疾,如何輕易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