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人所知的武國太宰王輕侯,是武王的弟弟,忠君愛國,仁德兼備,溫和有禮,平易近人,從不對任何人聲色俱厲。
天下人都讚揚他的美德,歌頌他的忠心,寫成了華美的詩章誦讀,編成了動人的故事傳揚。
好像他是一個完美的人,沒有任何缺陷,他是無數人心目中的至真至美的完人,他有著高尚的德行,勇武的戰力,深邃的思想,無上的智慧。
隻有白執書在聽到這些人口中的王輕侯時,倍感陌生。
這不是他的小公子,他的小公子根本就是個混帳王八蛋,刻薄自私的小人,鬼話連篇的大騙子,什麼都能利用得幹幹淨淨的偽君子。
他有一大堆的缺點,簡直數都數不過來,又陰冷又薄情,又殘忍又狠心。
他老是欺負那些對他最好的人,老是負盡那些待他最真心的人,老是不把關心他的人放在眼中。
他就是個徹頭徹尾徹徹底底的臭人渣。
才不是書本子裏寫的那樣呢。
書本子裏寫的王輕侯,就是個假人,是個死人。
他實在是見不得王輕侯這副假相,這樣的王輕侯,早晚會死的,所以,他好多次來看王輕侯時,都會邀他喝酒,也不喚他太宰大人,喚他小公子。
他會絮絮叨叨沒完沒了地問:“小公子,你還記得,以前咱們搞事情的時候嗎?”
王輕侯便會看他一眼,隻是笑笑。
“你別笑呀,以前的小公子,多輕狂啊,才不是現在這樣。”
王輕侯喝一口溫好的酒,靠進椅子裏,在曆經世事之後,王輕侯身上有一種細微的滄桑感,哪怕麵容更改不多,氣質卻更加沉凝,更加不動聲色。
他聽了白執書的話,笑著隨口問了一句:“以前是什麼樣,現在又是什麼樣?”
白執書認真地想了想,將手中酒杯重重放在桌上,合掌高聲道,“以前的小公子,狂得沒邊,不敬神,不拜鬼,不信天,不禮地!逐利而往,無人不用,無人不殺,不破不立!你會為了達成目的,操弄人心,蠱惑天下,戮盡鬼神!你連你最喜歡的人,都能利用得幹幹淨淨。而所有信任你的人,都會被你送上死路。”
“現在的你,沒意思透了。”
王輕侯笑一聲:“我怎麼聽著這些話,你像是在罵我呀?”
“才沒有呢。”白執書歎一聲,“小公子你以前活得真實自在,鮮花著錦烈火油烹,戲弄乾坤藐視諸侯,作盡天下惡事,負盡天下有情人,誰人敢不稱你一聲王家最毒的老幺?如今的你,蟒袍沾夜露,來往於君臣,功蓋千秋,守法循禮,溫和謙遜。廟堂之上你拜君王,山呼萬歲,市井之中你敬百姓,互道安好,卻再不會對誰說一句,你深愛這個利益至上的蠻荒世界,這樣的小公子,實在無趣。”
王輕侯望著遠處的山長水闊,眸光內斂,執杯,三擊,一擊,比一擊重。
“我王輕侯,一拜天地浩蕩,二拜山河永蔚,三拜此心不悔,除此三樣,別無可拜!”
他幾乎沒有改變坐著的姿勢,也沒有格外重聲的說話,但陡然而出的雄渾氣勢,不屑天下的睥睨傲然,帶出了他銘刻在骨頭上的傲慢,朗朗疏闊。
江山易改,秉性難移。
江山已改,秉性未移。
王輕侯的骨子裏,仍是那個傲慢得要死,誰也看不上,誰也不稀罕的靈魂。
白執書歪頭看著他,咧著嘴笑,“我拜,小公子!”
除小公子外,我白執書,也別無可拜!
王輕侯抬手敲了一下白執書的腦袋:“這話讓旁人聽去,你小命都不保。”
“王上不會的,王上怕你難過。”白執書笑道,“小公子,你真的不準備再原諒大公子嗎?”
“他欠我的。”王輕侯笑著抿了一口酒,“還著吧。”
“慕淺那丫頭,還說你是個仁慈善良的人,果然啊,慧眼如炬的,唯方姑娘一人矣。”白執書樂道,“我可聽說,方姑娘一開始認識你的時候,就知道你是人渣。”
王輕候聽著這話,忍不住笑出聲,道,“嗯,阿淺……阿淺她的確聰明,唯一的笨事,就是信了我。”
“小公子負她很多,有後悔過嗎?”
“你當她沒有負過我啊?”王輕侯半垂眼眸,聲音低下去,“她到現在還不回來,負我不是更多?”
白執書便再說不出話,他知道,這些年,小公子過得不容易,相思煎人,枯念成灰。
說起來這些年,小公子真正動怒,隻有過一次。
那天是平定東亂後,班師回朝的路上,他們宿在客棧,小公子喝了太多酒,醉得人事不醒,半夜有人爬上了他的床,寬了他的衣衫。
他醉意朦朧,迷糊間睜眼,看到一個女人正躺在他身邊,不著一縷。
小公子當真是狠心,將那女子直接扔到了大街上,拔劍指著她,眼底的怒火似乎要她燒成灰才能平息。
來求情的人是那女子的父親,是個當地的官兒,不知他是怎麼想的,送了自己的女兒上了小公子的床。
可能是因為,聽多了小公子仁德之美名,清高之氣節吧,真以為他是那種,隻要他碰過了的女人,就一定會對她負責的正人君子。
於是才鬧了這麼一出,不管成不成的,先把生米做成熟飯,給他女兒找個夫君,也給他自己鋪個好台階。搭上了深得王上寵信,權勢傾天的太宰大人,那他以後飛黃騰達,高官厚祿還不是指日可待的事?
卻不想死死地戳中了小公子的逆鱗。
白執書記得,後來那女子被送進了軍營充當軍妓,她父親被斬首,全家流放邊關,任何敢來求情的人,通通杖責三十。
那天起,白執書就知道,雖然小公子嘴上從來不提,但在他心裏,方覺淺,這個名字,已經成了絕對的禁忌,觸之即死。
這事兒鬧得沸沸揚揚的,打從那以後,再也沒有誰敢動這種歪心思了,就連正大光明來說親的人都少了。
秋桂飄香,米粒大小的黃花落進了酒杯,白執書望著又醉睡過去的王輕侯,歎了聲氣,看到了遠處站著的王慕淺,她懷裏抱著一張薄毯。
白執書招了招手,讓她過來。
王慕淺給王輕侯蓋上薄毯,將他手中還輕握著的酒杯拿開,細聲問白執書:“白叔叔,你能跟我說說我義父的心上人嗎?”
白執書看著她眼角那粒痣,笑道:“他們的故事,三言兩語是說不完的。”
“我聽說,她原是神樞,對嗎?”
“她誰都不是,她隻是你義父愛的人而已。”白執書喝著酒,聞著桂香,“不要問了,你們啊,不會明白的。”
你們的生命還太輕薄,承不住那厚重的故事。
未曾親曆過那場浩劫的人,怎麼可能明白其中的辛酸苦澀?
再怎麼巧舌如簧的說書人,也說不出那波瀾壯闊,生死血腥裏的萬分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