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嗎?我偏要說,我要的東西,從來沒有得不到的。我許願殷王一心一意隻愛我一個,宮中再也沒有別的女人,許願我可以和他白頭偕老,多子多福。盧辭,我想給殷王生個孩子。”
她歪著腦袋,好一副偏生要逞強的倔強嬌憨模樣。
那天盧辭陪著越歌折了好些燈船,星星點點浮在水麵上,像是天下的星落下了凡間,取盡月光,搖搖晃晃,盞盞醉人。
後來,盧辭知道了,殷王從未愛過越歌。
從未。
你看,願望真的不能說出來的,說了就不靈了。
白頭偕老,多子多福更是笑話。
知道殷王真麵目後,盧辭處處多長了一個心眼,終於發現,越歌進宮之後的一個月裏,連食了整整一個月的絕子藥,都摻在飯菜裏,旁人不得知,從此她不能再有身孕。
殷王不止不愛她,殷王甚至從來沒想過要給越歌一個孩子。
是啊,她隻是殷王的一塊擋箭牌,一個用以蒙騙天下人的障眼法,一個等到一切水落石出時,送上斷頭台的祭品,殷王怎麼可能會允許越歌有他的孩子?
得知此事後的盧辭大醉了一場。
你不能看清一個人脆弱的本質,看清了之後容易心生疼惜,湧出憐愛。
但看清了,憐愛了又能怎麼樣?
盧辭甚至無法將這件事說給任何人聽,沒有人會在意越歌的死活,也不會在乎她的命運,小公子他們更不會放在心上。
不論是在誰的謀劃中,越歌,都是必死之人。
殷王也好,小公子也罷,方姑娘也是,誰都好,誰也沒準備放過她,隻是看她怎麼死而已。
這等小事,無足掛齒。
她生來,便是一首挽歌,唱盡天下色,世人斂聲無,她是這天下頭號瘋魔人物,於極處,不瘋魔,不成活,欲成活,失瘋魔,不得活。
盧辭深切地感受到命運的強悍之處,凡人的渺小無奈,他的心底是翻江倒海的波瀾,他的麵上是恭順謙卑的奸臣。
做個忠臣難,做個佞臣易,你隻要舍得出賣你的靈魂和良心。
但做個披著佞臣的忠臣,便是難比登天,在你出賣自己的靈魂和良心之後,來再遭受一次靈魂與良心的拷問。
他本是一書生,別無長處,隻有兩樣東西入了小公子的眼,一是根骨剛強,意誌堅定,二是心比玲瓏,擅言長辭。
於是被安排進鳳台城來,謹記著小公子的話,也謹記著小公子的提攜之恩,一步步走進了殷朝朝庭,又一步步走到了王後身邊,成為了世人所憎的大奸大惡的佞臣。
因他知道,小公子所行之事是對的,於是他做再多惡事,都問心無愧,他知道,他最終隻會是成全小公子的理想,而小公子的理想是於天下人之德之益之長處。
那他受盡謾罵與詛咒都無甚要緊,他忍得住,咽得下。
隻要有一息執念不滅,生便有緣由。
他做不成像殷九思那樣的大德之臣,但他終是走出了自己的一條路,給自己求了一個圓滿。
隻是偶爾回想起來,那些轟轟烈烈的大業都已模糊,遠處傳來了許多關於小公子的事跡,人們讚美他,歌頌他,一如讚美歌頌一位仁德無方的聖人,果然是他的記憶開始模糊了嗎,不然怎麼會有人把小公子當成聖人來頌揚?
唯一越來越清晰,越來越明朗的回憶卻隻是關於那個撲蝴蝶,折紙船的女人。
他一邊憐愛著這個女人,一邊一步步送她入棺槨。
本質上,他與殷王並無不同。
區別在,殷王未曾愛她,自己卻深戀那夜的月色。
“盧老弟,你那朋友怎麼了?”李嫂子見他出神半晌未曾言語,走上前來笑聲詢問。
盧辭抬首,滿目滄桑敗春色,盡是蒼涼不堪活。
“我有一個朋友,皎皎如明月,不當懸空照,枯盡一身輝,河間燈船伴。”
“你說的這是些什麼呀?”李嫂子聽不明白,皺著眉頭問,又笑,“算了算了,你總是神神叨叨的,我家那口子喊你一起去地裏下今年的新種呢。”
“好。”
盧辭戴了一頂破了沿的鬥笠,披了身蓑衣,踏入無邊春色中,仿似一段枯木。
也許某一天,枯木再逢春,也可生出嫩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