薑訣從來都沒有忘記,在他還不知道那個胎兒的真正身份的時候、在他第一刻聽到圓圓懷孕之後的時候,他是怎樣地欣喜若狂。在那一刻,他甚至想要虔誠地感激上天,感激它賜給他一個真正血脈相連的親人。

是的,親人!

每一個人都有幼年期,就算他應運而生,吞噬光而成為光之主,在誕生之初就是青年的模樣,但這卻並不代表他的心智也能如他的外表一般成熟。當他還懵懂如同稚子一般時,蒙頭闖入人類的世界後,望著這個人來人往的陌生世界,他也曾想過,為何他沒有爹娘?為何他沒有家?為何他****流浪?為何天下之大卻沒有屬於他的容身之所?

為何孤身一人?

為何無人等他?

為何?

他終究是孤獨的。這樣的孤獨並非存在於表麵,而是刻印在靈魂之中。他自誕生那一刻便為異類,非人非鬼,非妖非魔,無父無母……除了他自己,他什麼都沒有。

為何?

就算是孤兒,也有過父母;就算是惡人,也有過親朋;就算是鬼怪,也有過族人。就連那似乎是與他同源的暗之主,也有根源可尋,但他什麼都沒有。

為何?

為何唯有他,什麼都沒有?

所以在成為真正的光之主之後、在登上神座之後,他才會這樣貪戀人間。因為隻有在人間,他才有他想要的一切。不是權勢,不是地位,而是拉近的距離,和向他流露出的發自內心的燦爛笑容。

他想要永永遠遠地看著它們。

為了這一點,他無比地懼怕死亡,所以他想要開啟逆時之陣。

但世事易變,人心莫測,他又怎麼會料到他最後竟落下個那樣的結局?

咎由自取?嗬,真是太對了。

他想要一個親人,像人類口中那樣,一個真正與他打斷骨頭連著筋的親人。所以他究竟曾經有多期待過這個女兒,有多喜愛過這個女兒,有多在意過這個女兒,也隻有他自己明白。

但是上天終究又一次辜負了他。

於是他學會了不在意,或者說在他以為自己不在意之後,那個他曾經無比期待過、喜愛過、在意過的女兒終於在他以為她永遠都不會知道他是她的父親的這一刻開口喚了他。

血液開始凝結,就連那暴雨雷鳴都好像弱了下來。

薑訣看著左靨,神思恍惚,幾乎就要像左靨說的那樣,停下手來。

但也終究隻是幾乎。

一道驚雷閃過,驚醒了薑訣,就好像是連上天都不願看到他就此停手。

——是啊,若他就此停手,天道又哪來的理由徹底殺了他呢?

薑訣唇邊浮出一抹冷笑。

那就讓他來看看,是天滅了他,還是他逆了這個天!

不再猶豫,也沒有多話,薑訣伸手將左靨拂開,指尖點向了阿法爾斯的眉心。

在距阿法爾斯眉心一寸之處停下,薑訣道:“你可還有話要說?”

最後看了一眼左靨的方向,阿法爾斯望著薑訣,微笑起來。明明下一刻就麵臨著死亡,他的笑容卻沒有一絲一毫的陰霾,反而像是初春的暖日般溫暖得炫目。

“抱歉,但是曜,你無法成功的。”

下一刻,血色飛濺。

雨已經慢慢小了起來了,就連地麵那高高的積水,都已經盡數填進了那深淵之中。

左靨躺在泥濘的地麵,那冰冷潮濕的觸感,幾乎要滲入骨髓。

裴夏死了……

衛源哥哥……大概也是死了吧……

就連阿法爾斯……都化作了飛灰……

一次又一次……為什麼她總是要麵臨這樣的境況?

為什麼……她留不住她喜歡的人?

她一遍又一遍地告訴自己最後一次,這是最後一次了,不會在這樣無力了,不會再留不住自己愛的人了……

可是她終究還是又一次失去了。

她……究竟活著有什麼意義呢?

為何她重要的人都死了,唯有她活著呢?

隱隱約約的,左靨聽到有什麼人在喚著自己。但她卻懶得理會,更懶得回應。

都已經到了這個地步了,左靨隻想閉上眼,進入徹底的沉眠。

瞧見左靨的模樣,外界的聲音似乎著急了起來,對著左靨的耳朵大聲道:“阿法爾斯還沒有死,能救他的隻有你一個,你是打算看著他徹底地消亡嗎?!”

神思瞬間回到了左靨的腦海,左靨翻身坐了起來,“你說什麼?!”

話一出口,左靨才發現方才一直衝著她耳邊嚷嚷的聲音,竟然是一直跟在衛源身旁的那隻灰毛狐狸。

左靨腦子裏有一瞬間的混亂——剛剛……在剛才的時候,這隻狐狸去了哪兒了?為什麼它的存在感竟然會這樣地微弱,讓在場所有人都忽略了過去?!

但現在卻不是說這個的時候。

一把抓起這個灰毛狐狸,左靨劈頭蓋臉道:“真的嗎?!阿法爾斯還沒有死?!我能救他?我該怎麼做?!怎麼才能救他?!這個陣法要怎麼辦?!我能做些什麼?!”

灰毛狐狸聽的頭昏腦漲,一巴掌拍開左靨的手,不耐道:“一次性問這樣多的問題,我怎麼知道要回答你哪一個?!”

看左靨被它反問得一噎,灰毛狐狸心氣頓時平複了一些,也不願意在口舌上多浪費時間,便肅聲道:“隻要你能夠拖住薑訣,陣法的事情,自然有人來管!”

左靨怔住了:“誰?”

“是我。”

在左靨驚訝中夾雜著狂喜的目光中,一隻沾了些血跡的手從深淵下伸出來,按住地麵,翻了上來。

“衛……衛源哥哥!!”

衛源……沒有死?!他沒有死!!

“還有我。”

緊跟在衛源身後從深淵中爬出來的,竟然是金鈴!

左靨睜大了眼,看著笑盈盈抱住衛源的手,理都懶得理她的金鈴,腦子幾乎要成為一團漿糊。

金鈴?!她是什麼時候來的?!

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望向左靨那雙通紅的眼睛,衛源不由得眼神微軟,溫聲道:“其實你不必擔憂我,我並非是不知天高地厚,自找死路之人。”

想到方才衛源對薑訣的挑釁,左靨呆呆道:“那你……是……”

“當然是別有目的。”灰毛狐狸一爪子拍上左靨的臉,不耐道:“你到底還要不要救阿法爾斯?!”

“當然!”左靨想也不想地應道,“但是我要怎麼做?!我……”左靨眼神微垂,咬了咬唇,聲音幹澀,“我又……怎麼做得到?!”

她……終究也隻是半妖而已。

衛源看著黯然的左靨,上前兩步,寬厚的手掌按上了左靨的發頂,“何必自傷?你要相信,這世上若還有人能救王,那麼那人必定是你!”

左靨本以為衛源隻不過是安慰她,但當她看見衛源眼中那沒有絲毫玩笑的嚴肅之意,頓時心中一跳,喃喃道:“你……你是……認真的嗎?”

衛源道:“你可明白你真正的身份?”

真正的身份?

“你難道從未想過,為何每到十九****就會變作三尾異獸?為何在遇到王之後,你就再也不曾化作那種模樣了?”衛源神色肅然,“想來也有人告訴過你,你本是一縷魔氣,而後附身於白圓圓女兒體內,轉世投胎……但你可想過那縷魔氣從何而來?”

左靨覺得自己腦子都快要不夠用了,結巴道:“難……難道不是……”附身在薑訣身上的魔氣嗎?

好像明白了左靨的未完之言,衛源搖頭,“魔氣雖不是無緣無形,但也絕不會自生心智……除非是域外天魔,你覺得你是嗎?”

左靨搖頭。

“這便是了,你既不是域外天魔,那麼必有源可究。”衛源道,“那麼你知道,為何無論轉世多少次,無論王是什麼模樣,他都會在第一眼就愛上你嗎?”

“這是你們的約定。”

約定?

左靨感到心髒的跳動越來越慢,但腦中卻有越來越多的東西開始隨著衛源引導般的話語湧現出來。

‘雖然可能會需要很長很長很長的時間……’

好像有什麼人在她耳畔說著,聲音溫柔而堅定,熟悉得好像伴隨過她億萬年。

‘……可是無論我在什麼地方,無論我變成什麼樣子,我都終將回到你的身邊。’

左靨抱著頭,頭痛欲裂。

‘所以……到時候……你一定要第一眼就認出我……第一眼就愛上我……’

‘這是我們的……約定。’

“快醒來吧,”雷聲更重,雨聲卻慢慢歇下,衛源望著天空,沉聲道,“既然王已醒來,那麼你也不該再睡下去了……”

“醒來吧!”

一道驚雷閃過,刺破天際。

巨大的黑影在左靨生後慢慢成形。